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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百六十四章 明月决绝

小说:锦绣洛神作者:东海龙女字数:5683更新时间 : 2016-12-22 05:07:09
    我家没有什么亲戚,只好连夜把她偷偷藏在一个山上的破庙里。那庙早已荒废,一向只有冬狩进山的猎户,才会暂时在此落足,避些风雪。可曹军到了柳城,如临大敌,所有人家中的弓箭刀矢都要收走,哪里还有猎户敢冒险入山?我敢带她到那里去,便是料定那里清静,不会遇到别的人。

    她随身还带着些钱,拿出来给我,让我去买些吃食。我转身要走,她又叫住了我,说:‘阿弟,我有些话要跟你说,你可记住了,一字也不许忘记。’她说这话的时候,是笑着的,和先前在那邸舍之中的神情不一样,倒似平时的温柔模样,我看她好象不伤心了,也就开心起来,说:‘你说的话,我自然是听的。’她握着我的手,说:‘我从前在家里时,也有一个幼弟,从小跟我最亲,可惜后来……所以我常常叫你阿弟,可不是象你们柳城人一般,将阿弟是称呼男孩子的意思,在我心中,也是当你如弟弟一般。’我听了这话,心中十分高兴,说:‘我是将女郎当作姊姊一样看待。’她又笑了,说:‘既然这样,你更要听我的话。他们找我不着,最后定然会找到你家里去。你不能告诉他们我在这里,就说你早已回家去了,对晚上的事一概不知。而这些钱,也是我白日里就赏了给你的,总之无论如何,不要说你听到过什么,更不要提起我。’我连连点头,说:‘将军欺负了阿姊,还发了脾气,我自然不会告诉他。’她笑得更美了,说:‘对,永远不要告诉他。’

    那荒庙虽然破败,月亮升起来的时候,挂在庙前的树林之上,月光却是清明如银。她扶着庙门,看着那轮明月,脸上的神情,我只到今天,还记得清清楚……楚……”

    他不知在何时,已经握紧了拳头,连指节都在隐隐发白。

    “我不明白月亮有什么好看的,但是月光照在她的脸上,她的脸仿佛也如月亮一般皎洁,却又象月光那样淡薄脆弱,我根本就说不出任何话来,甚至连呼吸都轻轻的,唯恐出气稍重一些,便让她化为一片轻烟。只听她说道:‘阿弟,你先别走,我还有话要跟你说。’我垂着手站在她旁边,听她说还要跟我说话,心中不觉喜悦安乐之极,只盼这一生都在她身边,听她这样轻声细语,便是这月亮,我平时觉得特别讨厌,只因我家中贫穷,做胡饼都是趁夜,为了省油又不曾点灯,有时不免在灶板上撞疼手脚,常恨月色为何不如日光那样明亮,但此时却觉得这月色当真是美到了极处,只盼连日光也是这样朦朦胧胧、清清冷冷才好。

    正欢喜时,她又说:‘阿弟,你怕死人么?’我打了个寒噤,但想到她在我身边,马上挺直了腰板,说:‘不怕!’她看着我笑了,说:‘若是我死了,阿弟你要找些树枝来,烧起一堆大火,将我烧成一堆灰烬才好。然后你将我这一堆灰烬啊,随便就丢在柳城的哪条河里罢,散得干干净净,才是最好的归宿呢。’她说着这样可怕的事情,可是我并不觉得害怕,只是心中有一股酸涩之意,忽然涌了上来,忍不住哭道:‘女郎你不能死!我舍不得你死!’

    她的笑意更盛,如枝头清露一般,映在月色之下,轻盈欲融,说:‘人人都是要死的,要是阿姊就这样死了,你肯不肯做到方才阿姊说过的法子?将我烧成灰,再散在河里?’我哭得更加厉害,说:‘若是这样做了,你的亲人要是来找你,都不知道你在哪里呢。’她叹了口气,说:‘我没有亲人了。如今可托付之人,也只有你。本来邺城还有一个姓陆的郎君,我来柳城,便是他派人送来的,若是我死,想必也是可托付他的,只可惜隔得太远……’”

    织成听到此处,已觉心中如亟寒冰,知道那时的甄洛,于伤心绝望之下,已有了必死之心。只是没有想到,当初送她到柳城来找曹丕的人,竟会是陆焉。

    “我带着泪望着她,却不知道说什么好。她摸了摸我的头,手掌温软,衣袖之间,仿佛还带着淡淡的幽香,笑道:‘若是你有天去了邺城,机缘凑巧遇到这姓陆的郎君,记得把我的下场告诉他,但是,记住只告诉他一个人。他的名字,叫作陆焉。’我懵懂不解地问:‘什么下场?’她的手掌轻轻滑下来,笑着说:‘你先去买些吃食罢。’我松了一口气,觉得终于可以不用听这些我听得半懂不懂、却又本能地觉得凄怆剌骨的话语,虽然舍不得离开她身边,但是又怕她肚中真的有些饥饿,便匆匆地跑下山去。刚跑了一段路,便听林中呱啦一声,却是几只黑鸹飞了起来,投入黑夜之中去了。我们柳城的说法,夜见黑鸹不吉,我心中终究也是觉得有些不对,便又跑回庙里去看她,却见她并没有进庙里去避寒,还是怔怔地坐在庙门口,一动不动。我跑过去想跟她说话,忽然看见……看见……她的衣服上全都是深色的湿渍……”

    他的眼泪终于夺眶而出,啪地落了下来,砸在地面铺着的坐席之上:“她的颈间,割开了好长一道口子,好多好多的鲜血……好多好多……都涌了出来……将她通身的衣服,浸湿了大半……将她穿在里面那件轻透的袍服,都染成了一种妖异的颜色……她的手里,紧紧握着一柄短剑,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带在身边,我竟一路上都没发觉……”

    织成只觉全身都仿佛浸入了冰河之中,牙齿都忍不住得得相击,瑟微有声。

    甄洛竟死得这样刚烈!

    什么投水而亡!根本就不是她死亡的真相!

    可是象她这么柔弱温良的一个女郎,竟然舍得下这样的狠手,将颈间割开那样的口子,足见其死志之坚,死前心中痛苦又是何等之甚。

    格格牙击之声,也从对面传来,却是曹植的脸早就扭曲成一团,那块玉佩在他的手掌之中,已无声地碎成了几块。

    “她身前的地上,划了两行字,我识字不多,却也知道这两行字至关重要,虽然痛哭流涕,却也强逼着自己把那两行字的模样牢牢地记了下来。然后我按着她生前的话语,拣了山间的枯枝,烧成一个大火堆,将她……将她……”

    讲到此处,室中一片死一样的寂静。

    甄洛绝色佳人,幼时便闻名于河洛,长成之后,又许嫁两世三公的簪缨高第,嫁给才貌俱全的袁熙,看上去真可谓的美好圆满。谁知只是爱错一个人,便落到了这样的下场。想来当初若非情况紧急,发现自己腹中有异,又怎会在被遣回袁府之后,不惜偷跑出来求告陆焉,在陆焉派人陪同之下,不远千里赶赴柳城?

    在柳城之时,终于确定自己腹中孕有骨肉,却没想到以为一生所靠的良人瞬间翻脸无情,火烧邸舍,夜奔荒庙,何尝不是一生温柔顺从的她,最后的怨毒与反抗?

    只是走到这一步时,一切都已是迟了。

    半生荣华,身处锦终丛中,仆婢簇拥如云,没想到却断送在荒庙月色之中。且到了终了,只有一个她偶然施恩之下的十岁幼童,信守承诺,将她烧为灰烬,草草收殓。

    “红颜枯骨,瞬间成空。从前我只是一个为生计过早奔波的幼童,从那一夜起,仿佛才真正长大。”

    贯卫并不擦去泪痕,任由着泪水不断洒落,很快将足前的席面濡湿了一大块,却依旧保持着讲述的冷静:“我收拾了她的残骸,用我的衣裳包好,藏在庙里一个破旧的神龛中,匆匆地奔下山去,回到自己的家中。因了那一夜忽然起了大风,风助火势,大火烧得着实厉害,连带邸舍都烧了大半,也有人在火中丧生。曹军中来了人,在邸舍中折腾了许久,也不敢肯定那火中残骸是否就是女郎,待他们想到查探到我家时,我便按照女郎教我的话语,将他们搪塞了过去。”

    他含泪一笑:“他们只道我是一个没见过世面的十岁孩童,哪里想到这一夜之中,我经历之事,恐怕有的人一生都不会遇见。所以即使我有些什么不妥的地方,他们也决计想不到,我竟敢把女郎带出了邸舍,又……又那样料理了她的身后之事……”

    “我的阿母,积病成疾,终究在那年冬天撒手西去。变卖了所有家产埋葬了阿母之后,我在柳城再也没有了任何牵挂,于是拿了一只陶罐,去荒庙中取了女郎的骸骨余灰。她虽然让我把她散入柳城随便哪条河流,我却不肯这样轻易地让她离开。她那样神仙般的人物,便是化为飞灰,也当魂返故乡,岂能寄身于我们柳城这样偏僻之所?可是她说了没有亲人,唯一提到的,便是当初从邺城送她来的那位陆郎君。我想陆郎君既然能派人不远千里,将她送来柳城,一定也是她最信任的朋友。于情于理,我都该把她的死讯告知于陆郎君。于是我背上陶罐,一路东行前往邺城。我知道女郎身份高贵,那位陆郎君一定也是贵人,在柳城的邸舍之中,我已经从那位年轻将军和女郎身上,看到了一些贵人们的作派。所以路上我不敢花掉女郎留给我的那些钱,想要留着到了邺城,再去买件体面的衣裳求见他。在路上我一边乞讨,一边问路,有时给商队打杂,甚至给商贾当杂役,这才在半年之后来到了邺城。可是到了邺城,当我问起陆焉时,却被人殴打辱骂,说我玷污贵人姓名。我这才知道,原来那位陆郎君,竟有着这样高的身份。”

    “可是我有什么好怕的呢?我亲手将对我最温柔的那个人烧成了灰烬,我不远千里来到了邺城,难道还会受阻于这些殴打和辱骂么?但是在邺城之中游荡乞讨了大半年,除了对邺城更加熟悉以外,我还是没有法子接近陆郎君。只到后来,从别的乞丐口中,我听说洛水之畔有一座洛神庙,最近常有贵人们前来游玩,说是曾有人在此小憩,竟然梦到过一个自称洛神的美人。贵人们觉得很是灵异,便将来这个破庙凭吊,当作是一种风雅的行径。我想陆郎君也是贵人,未见得不会前来,心中又升起一丝希望,便日日在洛神庙附近守候,苍天不负,我等到第三个月上,终于等到了陆郎君……

    也是苍天垂怜,那天他没带几个扈从,我扑上前去求见,被扈从以为是歹人,按倒在地后才发现,我不过是一个十来岁的男童罢了。我喊出陆郎君的名字,又说有个姓甄的女郎的事情要禀告他,他这才惊讶地命扈从将我放开,我……我献上了那个陶罐。”

    他闭了闭眼睛,泪痕已经渐渐地干了:“陆郎君摒退了扈从,就在洛水之畔,听我讲述了这个故事,显得十分震惊。然后他向我表示了感谢,说:‘女郎本名一个洛字,你又不远千里,将她送回洛水之畔,想来天意注定,她最后的归宿,应该就是在洛水罢。象她这样的女郎,若许也只有清清净净的洛水,才最是宁静安谧。’”

    想来,陆焉在多年之前,便已经知道了甄洛之死的真相。但是他瞒住了所有人,甚至没有对这个男童杀人灭口,还满足他的愿望,将他送入了宫中为宦官。而且他还编出了一个甄洛之死的新版本,从前织成没有想过,为什么甄洛投水自尽的说法令人深信不疑。若是当初投水时身边有人,怎么也不会让她寻死。若是身边无人,又有谁知道她的自尽?

    现在想来,这些疑团才一一破解——因为这是陆焉说的。

    既然当初是陆焉派人送甄洛入柳城,那么在曹丕的心中,他自然也能派人将甄洛接回邺城,只是甄洛自己郁郁不欢,又被袁府不容,而曹丕尚未归来,无处可去,这才在洛水自沉……

    这完美地解释了那场大火之中甄洛的失踪,也从某一程度上令得曹丕心中的负罪感稍为减轻。当天的失言导致甄洛负气而死于大火,和多日后无路可走只能投身洛水……对一个心中负罪的人来说,哪怕减轻的只是丝毫的负担,也总算是令人能喘过一口气来。

    “我们一起将女郎散入了洛水之中,陆郎君问我有什么打算,又想给我一笔钱用作安置之费,我都拒绝了。我说自己年幼,无法支撑一个家庭,也无亲族可依,又不曾读过多少书,无法出人头地,唯一的法子,便是进宫当宦官,或许还能混出一条路来。我求陆郎君给我这个机会,他很是惊讶,但经不过我的苦苦哀求,终于还是答应了我。但是他告诫我说,女郎之事,不要再告诉任何人。只因那年轻将军的身份极是尊贵,若是被他所知,或许我会尸骨无存。”

    他冷冷一笑:“我早就不怕死了,从看见女郎的身躯,在火焰之中焦黑卷曲、化为灰烬的那一刻起,我便再也不怕死……死都不怕,自然也不会怕当宦官,成为小黄门了。我知道那年轻将军是贵人,若不是这样尊贵,我又何必要当小黄门?只因为我知道、天下人都知道,只有小黄门,才能一生一世都看着他。我入了宫,默默无闻,挨过打,受过骂,也被砸过黑拳,跪过碎石子地……这些都不算什么,我只是想代我的姊姊看着他,那个狠心的年轻将军,看他到底会再遇到什么样的女郎,看他到底还会不会再爱,看他最后是不是会一无所有、孤苦终老!”

    他的话语之中,有着那样深重的怨毒之意,与他清秀瘦弱的外貌、尚在青春的年华毫不相称,竟令得织成,也生生地打了个冷噤,默然片刻,低低道:

    “然则,你们告诉我这些,用意何在?”

    “用意何在?到这时你还要问用意何在?你可知道,在你决意要成为世子妇之后,瑜郎便飞鸽传书与我,说是你先前对大兄情芽初萌之时,他曾当殿求亲,便是为了阻挡此事。后来你离开邺城,他才放下心来。再后来虽然你与大兄多有纠葛,但他却以为你终究只是一时情动,必不会终被羁锁,才一直隐忍未言。没想到葭萌之变,你竟舍城随典满等人北上,仓促之间,便受天子诏封成了世子妇!虽说是顺应变势,但大兄生死未卜,你却依然应允亲事,足见是对大兄动了真情。瑜郎这才着急,让我去宫中找到贯卫,将这一段陈年旧事,让他讲与你听。若是你听之后,再要嫁大兄为妇,他亦不能阻矣。然而……”

    曹植厉声道:“阿宓!你难道想成为第二个阿洛么?”

    他蓦地一拂衣袖,却是一卷帛纸自袖底飞出,飘然落在了地上:“你看看!这就是阿洛临终前,用那短剑在地上划出的两行字体!那短剑还是我大兄昔日所用之物呢!后送她为信物,她当时岂能想到,最后自己的性命,竟然断送在这柄短剑之上?她当初与大兄,何尝不是情深意笃,何尝不是双偕双飞?最后落到怎样的下场?我大兄此人,虽然用情亦深,才具亦备,却过于冷鹜深沉,绝不是为儿女私情所迷惑的寻常男子!你……你听了贯卫之言,难道还要执迷不悟么?”

    一阵风来,吹得那帛纸几欲飘飞而起。

    织成脸上一片木然,心中也是一片木然,甚至是整个人,都仿佛冰冷得失去了知觉。

    她俯下身来,从空中一把抓住飞起的帛纸,打了开来,两行墨迹字体,顿时跃入眼帘:

    “皑如山上雪,皎若云间月。闻君有两意,故来相决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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