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4.赌箭

小说:南风阁之公子欢作者:山巅之鱼字数:6285更新时间 : 2019-03-16 16:36:30
    124.赌箭

    烈日当空,大泽洼地却一片阴凉,阳光自正午的林间穿过,筛下一片光斑。扈烈的人马已然乏了,各自卸下猎物,就着沼泽里的水剖腹洗净,架火就烤,数十大泽兵士则自备干粮,坐在另一边畅饮,两班人马相距虽近,却如架着楚河汉界一般,互不理睬,只等着主帅归来。

    林间深处,一头雄鹿自叶间撞出,只见它角高三尺,状如珊瑚,行动如风,奔跑时身体擦过树枝,带起一片碎叶。西尤于后方穷追不舍,一连串箭自指间飞出,直将那鹿逼至死角,眼见就要拿下猎物,却不想一声尖锐弦鸣,晏苛从斜里刺出,惊了自己的马不说,还让那牲畜趁乱逃走了。

    “承让。”晏苛毫无不惭愧,甚至面含冷笑、优哉游哉打马离去。

    是可忍孰不可忍!这已是第三次,他总能在关键时刻驱走猎物,然后捡漏一般收为己有。

    西尤懊恼不已,万万没想到晏苛这样脾气的人也会使无赖,便拽马追了上去,叫道:“喂!”

    “比试前并未规定不可如此,你瞪也无用。午时过半,你再不抓紧可就悬了。”晏苛不慌不忙的,如走马观花般闲散。西尤抬头望望太阳,气得咬牙:“走着瞧!”调马另寻猎物去,边跑边想:那晏苛既为白虎“双神”之一,又是姓凤的学生,于公于私,这场比试都只能赢不能输!

    念起凤栖梧,西尤气不打一处来,按年龄算,那只是不值一提的小儿,然而那小儿凭借权谋与运气,竟然坐拥数倍于自己的财富,掌控数十倍于扈烈的国土,想我虽望族出身,地位却是真刀真枪里砍杀出来的,何其艰难!自古窃珠者盗,窃国者侯,那窃国贼子目空一切的面目,真真叫人气愤,叫人羡慕。

    恨火烧心之下,西尤都敏的箭法奇准,竟然连杀一路,收货颇丰,转眼正午已过,日渐西斜,夏日悠长而使人倦懒,更别说林中蝉儿枯燥的调子催人欲眠,西尤都敏打算歇息片刻,便下马徒步前行,所过之处,留下一行草叶被鹿血染得鲜红。

    找到一湾小溪,西尤将脸埋进去,洗净血汗,又拿手舀起水一气猛喝。不想才喝两口,便听得耳边有鼻息喷薄之声,急促,又小心,偏头一看,呵,好只威武的雄鹿,真是天助我也!当下就去捡弓,刚捡起来,就见那鹿身侧,晏苛一身戎装,早已搭弓上箭。

    西尤恶意一笑,也靠箭拉弦,道:“承让。”

    晏苛见着他,只现出一个轻蔑的表情——他承袭老师精髓,多是一双鼻孔看人,对北戎将军更加如此。西尤心里边无比窝火,火着火着就笑了,居然将箭慢慢举起,直瞄准晏苛的头颅。

    他的箭术自不必说,一张铁弓在手,视千军万马如若无物,曾创下隔三重盾墙取敌军首级的战绩,早已威名赫赫。草原辽阔,战场范围亦大,两军主将少说相距一座山头,其间障碍岂止三重盾牌?那样的距离都不在话下,更别说眼前的咫尺之遥了。只见他猎装被鹿血沁透,泅染成一片血色,血色中可见用力时绷紧的肌肉,下巴上挂着水珠,分不清是汗是水,双眸灼灼,遍布血煞之气。晏苛心中一惊:糟糕,难不成他发现有诈了?下意识手臂一紧,欲要先发制人。

    “别动!”他的声音含有些许警告,但并无杀气。晏苛不禁狐疑,凝滞一霎,只这短短的迟疑,就见那箭飞来,随即有东西“啪”地爆开,一股热液飞溅至脸,气味腥浊。

    是*?不,是蛇——密林多毒物,晏苛僵硬地偏过脑袋,果然肩上搭着一条花绿长虫,虽然脑袋炸得稀烂,但可见尖利的毒牙翻在外面,令人胆寒。

    晏苛提起那蛇丢开,转去溪边清洗面上污浊,弓箭被放置一旁,鹿也借机逃跑,四只蹄子慌不择路,踏溅起泼天盖地的水花,淋了晏苛满头满身。

    许久,他一字一顿略显突兀道:“方才的情,本官,还你!”扬手将一把弯刀切入肩膀,被肩骨硌住,便旋转角度,把条尺来长的利刃直推入三分之二,虽未伤及要害,却是切肤之痛。西尤猝不及防,竟然生生怔住,这天下还有如此不识好歹的人!想着,一把火冲上头顶,三两步上去将晏苛踹入水里,踏住伤口碾道:“这就够了?本将军可是救了你性命。”

    这说得不错,那晏苛下手虽狠,却避开要害,不曾伤及性命,可若被毒蛇咬中,此地密林深处无人救援,后果可想而知。西尤都敏举手之劳,还未想过还报,晏苛便如此表态,怎不气煞人也?

    “本将军救了你性命,按那戏上的说法,该要做牛做马,以身相许,这浅浅的一刀如何够?”

    “……”晏苛以为自己听错了,

    “怎么?”

    一个激灵回魂,晏苛出手如风,怒道:“狗

    贼安敢辱我!”

    西尤酷爱玩火,躲过这记铁拳,冷笑道:“辱的就是你,自踏入大泽,本将军受你多少折辱?!这下连本带利一并讨回来!”

    “狗

    贼看打!”晏苛可谓怒发冲冠,提拳便向西尤,肩膀血流如注,呈弧状飙出,几拳之间,西尤都敏已然有数,应对颇为自如,那晏苛见拿他不下,竟然以命相搏,抽出肉中弯刀丢过去,紧接着化拳为掌……哦不,为指,直插西尤双目,然后趁对方出手防御之际反抓住手腕,脚下直奔对方裆部而去,乃是毁人宗庙的下三

    滥手段!

    西尤大吃一惊,也顾不得手下留情,提膝挡住那只断子绝孙脚,然后一推一转一扯,将晏苛扛过肩,重重摔在地上,摔得口鼻出血。

    “你……”话未出口,但见那晏苛翻身跃起,自袖中抛出一截细线,还未辨明何物,只觉颈上疼痛,来不及多想,忙使内力震断束缚,定睛看时,乃一段精铁锻造的弓弦,极细极韧,已然入颈三分,抬手抚摸,满手血腥。

    竟见血了——西尤不可谓不惊讶,一抬眼,那晏苛又来!

    西尤气极,切齿骂道:“我扈烈怎么惹你了,竟万般不入你眼,我西尤又如何惹你了,竟要遭此飞来横祸?忘八羔子,老子今天就陪你玩玩!不就掏蛋吗?谁不会啊!”说着,飞身而至,同晏苛一样,招招戳人眼窝、拳拳取人下方的阴损路子——却不似对方那般认真凶狠,只是招式刁钻,叫人目接不暇,疲于应对。

    若他认真还罢了,偏是这样近乎于侮辱的戏弄,直把晏苛气得浑身发抖。“滚开!”突然似野兽一般扑向西尤,唇间抿着一柄从发髻抽出来的极薄的细刃。

    “行啊,出门狩猎,十八般武器都带全了!”西尤已经有些明白,扯了一抹冷笑道:“哼,打不赢我

    日

    死你!”说话间,两具强悍躯体撞在一起,你来我往地进行力量博弈,一方兵刃在手,恨不能刀刀到肉,另一方化守为攻,只要把人打服,间或有粗喘嘶吼、野性腥臊气震荡在寂静深林里。

    不知过了多久,两人都筋疲力竭了,一起倒在溪水浅滩中呼呼喘气。西尤都敏的心情不对,很不对,尤其当晏苛拿眼角瞥他,然后望天的时候,这种不对的心情简直在噬咬他的心,又痒又麻,又热又躁。

    ——哦,知道了,必定是打猎时不小心吞了两口鹿血,后打斗一番,血脉激荡,有点反应在所难免的。

    晏苛心头空茫,因为空、毫无思绪,竟也感到有点轻松,虽然身上无一处不疼痛,但心里有那么一瞬间从未有过的好过。就那样眯着眼睛,什么也不想,什么也不做,只望着林木之上的晴光大好,忘记自己曾见过的阴翳。

    西尤偏头看他,看得前所未有的仔细,发现那张本不美观的脸,因为被揍得鼻青脸肿,居然有点顺眼——这可真绝,被打成这样都不影响观看体验,可见此人丑到一定境界了。

    “丑八怪!”西尤发疯,腹诽也罢了,竟然喊了出来。

    “作甚?”

    不意对方竟毫无压力地承认这蔑称,还给出如此平静的回应,西尤原不指望他答,这下真不知说什么好,半天才道:“不做甚,就叫一叫。”

    “无聊。”晏苛恨他一眼,立起身来跌跌撞撞朝岸上走,走着走着,只闻身后低低道:“逝者已矣,晏知州老为着过去的事劳心费力,何必呢?”

    “何必?哼!”晏苛昂了昂头,言下又见熟悉的鄙夷:“这些事你自然不懂得。”语毕,几丝生人气息侵袭而来,缥缈若雾,刺骨如冰,片刻后便笼罩周围,逼得人背脊生凉,杀气!

    西尤环顾四周,林后窸窸窣窣,似乎潜藏着一些人影。那些人虽然做普通的猎户装扮,然而动作轻捷,行动颇有纪律,身上还负有长矛刺刀一类的军中武器。

    西尤想了想,好整以暇站起身,道:“你这个疯子。”私自调用守军是株连重罪,更别说设计谋杀外使。而于晏苛而言株连不株连的根本无所谓,他早就孑然一身,眉目间甚喜,甚冷,隐有几分大事将成的明媚,如同冬日的冷冰冰的晴空,寒冷,明亮,干净。

    “我大泽军民勠力同心,何愁戎人不尽。”

    “你这是要圈地为王,造反了么?”

    晏苛不言,只耳朵动了动,看向侧边。

    林外马蹄飒踏,渐渐人吼马嘶,周围长一声短一声的“将军”,此起彼伏。

    晏苛一挥手,杀气瞬间隐下。宛淳与哈刚木相继寻来,扈烈诸人随后都到,宛淳下马禀道:“将军,事情紧要,索欢公子他卷着公主的嫁妆跑啦,您快去追吧!”

    西尤感觉荒谬,前一刻还杀机四伏,这一刻便像闹剧,骂道:“这黑心的小

    畜

    生,自己跑便罢了,如何连公主的嫁妆也不放过,往哪边跑了?”

    “东南,京畿。”

    “哈,我看他是思念旧情人,带东西回去邀功呢,踹不死他!——都给我听着,那小子花了本将军不少钱,绝不可跑了!!”当即传令回程,雷厉风行,不消片刻便集结所有人。“晏知州,看来今天这场比试是没有结果了,只待他日另有良机,必定陪知州一比到底。”

    晏苛将这一切看在眼里,心里又气又急,也上了马,道:“公主嫁妆不可遗失,将军要追,本官义不容辞——来啊!所有人紧随西尤将军!”

    “是!”林子里响起一片回应,也不知何时多出这许多人。

    一路上,晏苛的人马呈新月形抄在扈烈后方,且不断有压缩包围圈的趋势,简直图穷匕见。出城不过数里,忽然一片白纛旗在斜阳里招展,映着莽莽远山分外壮观,索欢端坐在一匹白马上,手挽缰绳,脸上略可见闲闲笑意,脚下有几名低等的留守武士在清点箱奁,还有些过路的在帮忙搬东西。西尤飞上前,心里清楚了,逃跑只是幌子,现人马财货全都聚集城外,是再不用回那大泽送死了。

    晏苛对着索欢打量一番,目光刺人,森然若刀:“也难为你,这大半日的才跑几里。”索欢知他此刻对自己恨之入骨,也不在意挖苦,道:“拖着这些笨重家什能跑几里已是不易,不怕大人笑话,小人不会御马,只这几里都是挣命跑出来的——自然,也托赖大人给留了道方便之门,否则莫说几里,就连那知州府的大门也出不了。”吩咐脚下武士道:“莫点了,我瞧着不差,这一路辛苦你们赶车,自去向你们将军领赏吧。”

    听着这些话,晏苛的脸色越来越差,攥紧老拳眼见就要冲出,被左右压下,道:“不可,城外耳目众多,且回去,另作布计。”

    话是这样说,但晏苛明白,此次一回去,便再无机会了。那边厢索欢掩口大笑,道:“晏大人,你道他们说什么——我让他们去领赏,他们竟都不敢,说是有药材落在府上,难道不知本公子魔星将退,鸿运将来,再使不着那些药材,反倒晏知州血气翻涌不能归心,回去必能派上用场。——看事憨蠢如此,真真令人喜欢。”

    “你——”晏苛大叫,按住心口,若非左右一齐扶住,必定跌落下马。

    索欢转头向西尤,笑道:“你瞪我作甚?不是早知我精通戎语,连突厥、满蒙、中西东各部落骂人的土话也能说么。”

    晏苛曾于戎族为奴多年,如何听不懂他们的话,还未回去,已然面色涨红,七窍生烟,看来急需那补血益气,平肝醒脑的药材。脚程飞快,当他领着百余骑冲进自己府邸时天还未黑,姜师爷见他形态狼狈,神色骇人,所到处桌椅具折,碗盏齐飞,便知事情坏了。忙屏退众人,奉上凉茶,道:“小的查清了,真乃百密一疏,原来秘使大人竟认得那下贱男娼,知道老爷计划后,二人串联起来做下这桩勾当……”

    “你无用!”晏苛哗啦一声打翻茶碗,暴喝道:“秘使何在?”

    “小的自知保密不严看护不力,让那贼厮得逞,现已将功折罪,将那贼厮押至堂外,听凭大人处置。”语落,一个五花大绑的汉子被搡进门,撞在晏苛脚下。

    晏苛抽出刀,质问:“本官念在曾与你共事的份上,从不相为难,你为何要以怨报德,与男倌合伙坏我好事?!”

    秘使大笑,然后蓦然收声,冷道:“晏苛,此话该由我来说才对。若非我顾及昔年之谊对你所作所为瞒七报三,你以为你还有性命在此倒打一耙吗?我警告你,速速放了我,否则……”

    “否则如何?”晏苛呵斥着,将刀拍在案上,道:“放你,我会的,但在此之前本官要夜袭迎亲队,亲手将扈烈贼子的头颅斩下,慰我大泽上空英灵!”

    “果然如此,你要做好抵命的准备——晏苛,你可知我袖里有什么?”

    不消指示,姜师爷立刻翻他袖子,摸出一方木匣交给晏苛,晏苛接过才掂了一掂,便换了颜色,脚下连连倒退,跌坐在椅上,姜师爷心中惊奇,只见那木匣应声而落,从里面摔出一截漆黑的箭头。

    箭头很普通,冷冷泛着幽光,是从前迷雾山剿匪,二人酒后发疯,单枪匹马独闯贼巢时所得。他开路,自己断后,也算天衣无缝,奈何贼众甚毒,惯袭暗箭,他酒后无防,幸得自己生受了,却恃酒逞能折断箭杆装作无事,旨在不灭前方士气。虽险胜,酒醒后却都惊怕,感叹如此匹夫之勇绝非将帅之能,他尤其惭愧,竟弃了上将之尊,道:若非你搭救,栖梧便湮没这小小一役了,纵有吴、管之权,陶、猗之富,胡有命享哉?便将医官掏出的箭头收走,承诺将来官路上不论何事,必相庇佑。

    医官说,那箭再偏一寸,就能毁了他的手臂,从此再不能拿箭,形同废人。晏苛一身本事全在于此,若不能拿箭当真是比死还难受的事,好在手臂保住了,还换得官运亨通,也算做了笔一本万利的好买卖。此时言尤在耳,只是情势却大不同了。

    秘使挣扎着站起来,道:“宰相大人吩咐,见到此物你若还不听,他就你恩断义绝,前尘种种一笔勾销,本使完全可以先斩后奏!晏大人,你运气好,叫宰相大人欠你条性命,许你荣华富贵前程似锦,放在以前,哪个奴隶出身的俘虏能坐上你这个位子,还是在安南世子帐下办过事的。这一切是你费心所得,因为一时冲动就尽数搭上,值得?他们并非枭首,你何必如此狭隘偏激,将人赶净杀绝?”

    说得姜师爷不忍耳聆,退到一边深深低下头。他略知道的,他们大人有些刚愎自用,又不屑打点人情世故,往往得罪人,因此在官场上声誉不佳,一直有人说他仗着一点子交情,靠向宰相卑躬哈腰,摇尾乞怜而封官。秘使的话虽没那样直白难听,但也有那个意思,而且因为遣词委婉,反多出几分遮遮掩掩的卑猥,听着讨嫌。

    晏苛垂手而立,道:“城外马蹄声犹振,长街石上血未干。荣华富贵非吾愿,不斩敌首誓不还。凤姓小儿无信无义,晏某何堪与谋?”一刀送入秘使颈侧,目眦尽裂,大吼:“你们怎懂我的恨!”

    一注热腾腾的鲜血浇上他额头的作为奴隶标记的烙印,青的痕,红的血,异常刺目,将在场几位亲信吓得噤若寒蝉,晏苛也失了力气般有些颓然,姜师爷跟着他见惯了大世面,等到秘使气绝,使眼色让人收拾干净,默了半晌,移步上前请示:“大人,咱们,做……还不做?”

    “……”他捏着满手血腥,语气苍老了十岁,“散了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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