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7. 颜色

小说:南风阁之公子欢作者:山巅之鱼字数:4793更新时间 : 2019-03-16 16:36:30
    47.  颜色

    夹道两边,寒鸦在雪里扑腾争食,灰黑的羽翼分外醒目,可这些引不起楚钦半分兴趣,他昂首阔步地走着,觉得今日的相府聒噪得讨厌。

    到了思来居,下人恭敬地奉上茶水,一如数月前的一般,他的脸色才微微好看了些。

    “楚大人,相爷不在,您请自便。”

    虽说是自便,他一向不会乱走,但今日不同,他想去书房里看看那个传闻中的祸害。

    本来该住在客房,昨日宰相大人居然让他迁入思来居,吃穿用度无不按着上上宾的规矩办。不过卑污之尤,尚为戴罪之身,真是岂有此理!

    行至书房门口,侍从见是他,忙躬身行礼,楚钦不忙着进去,只问:“有人在里头?”

    “是公子在里面,大人吩咐过不让打扰。”

    “我不打扰,就进去瞧瞧他,你们先退下。”楚钦面无表情。甫一进门,只见一个脂浓粉厚,翠翘满头的人伏在案头,不由得唾弃一声。

    索欢听到响动,好整以暇地坐直,却不见礼,反稳稳坐着露出一丝深幽冷笑,“楚大人稀客,请坐。”似乎对他的到来毫不意外。

    楚钦听这俨然一派主人的口吻,心中不悦之至,更兼被“稀客”二字戳中痛点,瞬间脸色大变。自天牢一节后,他便少来相府走动,只是兢兢业业做好本职,只盼时间能叫宰相大人忘了那事儿。不想昨日凤麟告诉说,那男倌好生奇怪,近几日竟常常在大人面前提你——楚钦是又气又急,男倌嘴巴里能说出什么好话,他可是见过他煽风点火的手段,如不是他,柳川何以与自己撕破脸?说到底,他见罪于宰相,这男倌脱不了干系!

    “公子才是稀客,相府这地方,你一辈子也只能来这么一遭儿。”

    索欢轻启红唇,做叹息状:“我啊,巴不得早些出去,再别来这里,可惜,凤大人不同意,有什么办法呢?”说着颇羡慕地看着楚钦,悠悠笑道:“不比大人您,想来就来,不想来便是十天半月不见,凤大人也不会提起只言片语,当真是叫小的眼红呐——”

    这话极尽讽刺之能事,楚钦怒得上前喝斥:“你是什么东西,这般放肆!莫要以为大人看上你,我就不敢拿你怎么样!”

    索欢装模作样地拍拍胸口,眼神是万分嚣张。“不怕您听着刺耳,凤大人还偏就喜欢我放肆,像旁人一般平平淡淡,畏畏缩缩的,他还瞧不上呢。”

    这就是在编谎话了。他要扯起谎来,面不红耳不赤,有理有据,有恃无恐,且还真假参半,有章可循,让人不得不信——这个前面已见识过,现不多说,只说楚钦看他这样狂妄自大,心里越发讨厌,也越发鄙视。

    “喜欢?”他负手于后,冷漠道:“公子如此自信,那就祝你能讨得一世的喜欢,否则,连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威胁。可若怕威胁他岂会坐在这里?索欢沉默有顷,抬眼凝望楚钦,微微有点逼视的意思:“又是死呢,大人是真厌恶小人,不过小人不明白到底哪里得罪了大人,竟让大人三番四次,必欲除之而后快。”

    “嗤——胡说八道!”楚钦昂首挺胸,对索欢甚是不屑,“本官为何要除你?公子说话之前可要三思。”

    “胡说?”索欢轻扬眉尖,“刑部天牢里,大人明明对我毫无兴趣,却硬要和柳都统争,大人好狠的心肠,居然想借交欢的名头掐死我,难道我风尘中人,连谋杀和前戏都分不出来了?柳都统也算幸运,稀里糊涂的反倒救了自己一命,否则你事成之后岂不推到他身上去。后来我到了宰相府,大人却还是不愿罢手,竟使出下毒这般上不了台面的手段,还有郡主那儿,宰相大人要纳无忧为妾的话,是您透露的吧?如此种种,索欢是真疑惑,到底哪里不对大人的眼,使您这样憎恨?”

    难以想象,衣冠楚楚,相貌堂堂的楚大人竟是个属恶狗的,咬住了就不放。索欢知道有人下毒,当然不会坐以待毙,从头到尾梳理一遍,排除了所有人,觉得也只有楚钦有动机和能力这样做。

    “不瞒大人,小人托身的妓馆,强人如林,倾轧残酷,小人能跻身公子之位,自有旁人不及之处,心细机变之类的不足道哉,唯独一个“信”字为众人所称道,亦为小人之自豪。”索欢信手翻着字帖,仿佛清谈般徐徐道来:“客人醉后真言,小人听过便忘,同行托付之事,小人铭刻于心,除此之外,小人以为欲信人,必先自信,故此对自许之诺尤其在意,旁人粒米之恩,小人经年思报,旁人一语之仇,小人刻刻不忘,如今大人您这一番为难,小人真的是很难忘怀呢!”

    楚钦一贯狠辣,却也敢作敢当,况且他瞧不上的人,根本不会存有忌惮,当即便冷笑道:“不错,是我做的,你不忘又如何?难道凭你卑娄贱民,能奈何得了我么?”

    索欢听罢,连连叹笑摇头,“楚大人莫要以贱民卑娄就任意欺之。千里之堤溃于蚁穴,大人是宰相大人的亲信,若非心有顾虑,如何今日来见我这贱民?若非要与大人消释顾虑,如何索欢会在此恭候大人?”

    “这么说,凤麟是与你串通好了的?”

    “青棘附绒,兔安可知?小人为大人释虑之前,大人可否先为小人解疑?”索欢嘴角一勾,指着字帖上一字问:“大人,这是何字?”

    楚钦不知这男倌一通神神叨叨的自说自话是何用意,听他问到实处,双眼往那字体上一扫,霍然俯身双手按桌,面色苍白瞪着索欢,咬牙低声道:“你识字?!”

    索欢短促一笑,悠悠行至他身前,伸指一弹他的腰牌,发出“叮”的清音。

    “这东西大人刻不离身,如何竟忘了。”

    楚钦下意识垂眼,果见错金腰牌半掩在衣纹里,上镂姓名官阶,一个“楚”字大而抢眼,且是行书,极好辨认。

    此乃自由出入相府的通行令,由宰相亲授,只有极信任的亲信才有,包括凤麟的吴舸的,世上也只那么四五块而已。

    “大人深得相爷的信任,仿佛凤麟护卫也有这么一块儿。”索欢执起笔,用笔杆抵着额头忖道:“不过我想知道,若大人的名字出现在丹砂契里头,相爷他还会不会信任大人。”

    这正是搅得楚钦食宿不宁的事,此刻被索欢当成把柄拽在手里耀武扬威。楚钦死死皱眉,重重问道:“你真的想和本官作对?”

    索欢嫣然一笑,“不敢。冬天手冷握不住笔,不当心那么一划也是有的。”提着笔杆,笔尖悬在“楚”字上头画圈,只要向下毫厘,纸张便能着墨,偏他眼睛还不瞧着手下,反而斜挑楚钦,直到楚钦满面阴沉,嘴角划出一丝残毒的线条,他才悠然地把笔丢入笔洗,结束了捉弄一般的威胁。

    “大人不必认真,玩笑而已。”索欢起身恭敬一拜,一字一句认真道:“宰相大人看重您,小的断不敢诬蔑大人,也希望大人能替小人美言几句,让小人和无忧姑娘,可以早早离开相府,如此,小人谨记大人恩德,日后思报,大人亦不必再担心我谗言迷惑宰相,此等互惠之事,大人岂可不为?”

    按这说法倒不错,可楚钦如今是“戴罪之身”,已经自顾不暇,断无闲心和机会为旁人美言。

    “哼,你该去找凤麟,他能扒拉一个许如汜,就能再扒拉一个你,现今我失心于宰相大人,说话分量还不如你。”他反剪双手,斜睨长眸:“某人不趁机踩我一脚就罢了,怎么反倒求上了。”

    索欢张大嘴,十分惊讶的样子,“大人何故自轻自贱?小的与相爷说起楚大人时,相爷对您可是赞誉有加呢!他说您忠心耿耿,坚毅果断,只因建功心切,偶尔冒进,显得轻率罢了。您说,相爷这般看重,小的怎么踩大人一脚?”

    楚钦和柳川犯了同一罪责,柳川不过被打了三十军棍,罚奉了事,而楚钦却在众目睽睽之下挨了整整一百军棍,官降一级,在床上足足躺了一月不说,现在柳川见了他头抬得比以前高三倍,叫他如何不灰心失望。

    现在乍听索欢之言,不禁喜上心头,但他毕竟有涵养,不曾将喜色表露出来,反而皱眉道:“你别乱说,我在狱中所做,有失为官本分,大人生气,因而重重地惩罚了我,如今又怎会说出我诸多好处来。”

    看这意思,也不尽是失望,还有许多愤懑和怨怼呢。索欢忍不住一笑,赶忙拿手掩住,不想对着楚钦猛然变得难看的脸,越发制不住笑声。

    “大人莫要介意,小的实在忍不住,大人连宰相大人为何生气都没弄清楚就颓丧至此,实在是……”他摇摇头,又笑起来。好在知道分寸,在楚钦爆发前整衣肃容,端然道:“楚大人觉得宰相大人惩罚你是因为大人要和柳都统与我玩三人行,失了为官者本分么?”

    “难道不是?”楚钦冷声一笑。

    “那么小人斗胆问一句,楚大人平时可去青楼?”

    “放肆!”楚钦怒道:“我楚氏乃六代名门,端正不苟,怎会去那不堪之地!”

    他怒得真真切切,没有一丝作伪,且眉目间的神情像是受到极大侮辱,索欢总算明白为何柳川说他不解风情不识风月,也多少明白为何他那般看不上柳川。

    “楚大人,”索欢跪坐在地,垂首道:“自景帝一朝开始,狎妓之风渐盛,娼寮妓馆多如雨后之春笋,食禄者虽有律例管束,但私下里哪个敢说自己一清二白?难道宰相大人果真糊涂至此,不知道这些?还是他只看楚大人不顺眼,专门针对你呢?

    “为什么同样的罪,凤大人会区别对待?他是不是从此要疏远大人?——索欢以为,绝对不是。大人作为宰相门人,大人之错,错不在于有没有嫖,和几个人嫖,而在于在一个错的时间错的地点和一个错的人一起嫖!懂了吗?他觉得你丢了他的脸,觉得你和柳都统那种货色争斗特没出息,因此才惩罚得格外狠。”

    是这样吗?楚钦神色略疑惑,会是这样?

    “大人,”索欢抬头道:“小的幼年时,邻家住着一位老郎中,他对悟性高的那位弟子极其苛刻,只要认错一味药便要打肿手心,对资质平庸的弟子反倒和颜悦色,慈爱有加,后来那位手心总是肿着的弟子继承他的衣钵,成了晓誉八乡的名医,后者却因学艺不精而误诊,治死了人被关进监牢。小的不曾读书,不懂多少大道理,说句不恰当的话,凤大人就如那位郎中,爱之深责之切啊。

    “大人若不信,便请看这腰牌,为何凤大人不把这特殊的恩荣收回去,仍准你不经通传便来拜访?为何你明明姓楚,他却许你戴着刻有他家徽的面具?”

    他停顿许久,像是在等楚钦想清楚,趁此空隙满上一杯热茶,恭恭敬敬奉上,低声道:“大人前途远大,小的以茶代酒,先祝贺大人了。”楚钦并未接那茶水,而是满脸深沉地盯着他。

    索欢不需想也明白,举起衣袖半掩红唇,轻声道:“呀,大人以为有毒,放心,索欢不恨大人。”说着,轻呡一口杯中液体,然后举到楚钦唇边,静静地看着他,“……也请大人别再恨小的了。”

    楚钦很是嫌弃地皱皱眉,身体稍稍后仰,显然是不愿意碰这被喝过的和解之茶。

    “智人千虑必一失,大人洁身自好,但不该以己度人。您心里以为狎妓是大罪,娼妓是脏污,宰相大人他可不这样认为呢。难怪这次会错他的意是不是?”索欢慢慢凑到楚钦耳旁,压低音色,自然带上性感的磁音,“小的只想与无忧姑娘安然无恙地离开,并不愿旁生枝节,俗话说兔子急了还咬人,大人逼人太甚,您觉得我这只兔儿爷被逼急了,会不会反咬你一口呢?”说罢一伸下巴,衔住楚钦耳下的一点嫩肉,并不重,只是轻轻地叼在齿间。

    楚钦浑身僵直,握了握拳,终是夺过挨着嘴唇的茶杯一饮而尽,推开他道:“公子好自为之。”撒袍要走,索欢唤住他,笑道:“再给楚大人一个警醒儿,大人自恃名门之后,家风端正之类的在小的面前显摆显摆无妨,但要拿到宰相面前去说,那就是找死了。”

    楚钦顿了顿,并未回话便快步离去。他知道索欢说得对,凤大人曾经是江湖人士,凤麟也是,这也许就是他和宰相之间总比凤麟和宰相之间多一层无形隔膜的原因。

    英雄不问出处,原都是有本事的人,他的确该抛却门第带来的优越感,就算不能抛却,也该隐藏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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