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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六十六章 此生长伴(大结局)

小说:凰谋――诱妃入帐作者:墨倾长风字数:46685更新时间 : 2017-03-14 13:51:4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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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由眼眶微湿,为他们这对苦了数十年终于走到一起的眷侣。

    “娃儿可有怪我至今才出现?”阴阳星宿走近,俯身执起她的手腕,轻轻搭脉,眼中是明显的疼爱。

    这种疼爱,出现在一个看上去与墨离相差无几的年轻的脸上,没有让宁天歌感觉到怪异,而是倍感亲切。

    她微笑道:“有生之年还能再见到外祖父,只要看到外祖父安好,天歌已别无所求。”

    “真是个懂事的娃。”阴阳星宿感叹道,“若非你命中注定有此一劫,我也定然不舍得让你受这么多日子的苦。”

    命中有此一劫,果然还是被她自己说中了。

    宁天歌不由得笑了一笑,以前她从不信命,如今却是越来越信了。

    阴阳星宿的目光却顿在墨离脸上,似乎有丝忿忿的模样,“我这么好的外孙女,便宜这小子了。”

    什么叫便宜这小子?宁天歌看着这外表英俊内心实则已是老顽童的阴阳星宿,着实好笑。

    “外祖父跟祖师姑,可是和好了?”她明知故问,等着看他的反应。

    他闻言竟然露出一丝不自然的神色,轻咳了一声,“大人的事,小孩子莫要多问。”

    “你外孙女都快嫁人了,还小么?”无问莲步轻移,反不见半点尴尬羞赧之色,极为自然地说道,“和好就是和好,这几个小娃娃对我们的事情都有所知晓,你还瞒他们作甚。”

    “师妹说的是。”阴阳星宿连忙点头,抬眼间见宁天歌唇边一丝似笑非笑的模样,这才恍觉被她给绕进去了,“好你个娃儿,还未嫁人就已经向着外人了,果然是女大不中留!”

    “师兄,可别忘了正事。”无问无奈提醒。

    “对对,办完这边的事我们也好早些回去睡觉。”他转头朝她眨了眨眼睛,“那也是正事。”

    无问一怔,竟耳根一热,幸好脸上覆了面纱看不出来,但仍狠狠瞪了他一眼,低声骂了句,“老不正经!”

    宁天歌垂下眼睑,这个时候装聋作哑才是上上之道。

    突觉腕口处一道暖流汇入进来,起先若汩汩细流,之后渐渐变得浑厚,灼热,如波浪般层层推进,流经四肢百骸,这种感觉对于她目前的身体状态来说有些经受不住。

    心中明白,这是阴阳星宿在疏通强健她的筋脉,当下也不再分心,专心感受他注入的内力,只是体内愈加燥热,不多时,额头便已渗出密密细汗,有些捱受不住。

    闭目硬忍,忽觉她的另一只手被一只柔软的手握住,腕脉处一股截然不同的清凉注入,瞬间缓和了那份难受,并牵引着那股热流在体内游走。

    这一热一凉的两股真气相融而不冲突,而她身体内运行了数个周天,之后渐渐汇成一股温熙的暖流,在手腕上的两只手撤离之后,依旧流动不息。

    “娃儿,试试你自己的内力,看有没有反应。”阴阳星宿的声音有些飘渺,象是悬浮在空中。

    宁天歌默默地体会着这种神奇的感受,依言试着提起自己的内力,竟发现丹田处竟有一丝丝真气与那股暖流交相呼应,很快就融合在一起。

    她的内力竟然在短短时辰之内便恢复了两成,筋脉似乎也变得强劲,手脚不再是那种让人力不从心的无力感。

    “多谢外祖父与祖师姑……”她蓦然睁开眼眸,却发现眼前只空荡荡一片,除了那片淡淡的灯光,连人影也不见。

    纱帐轻曳,幽香浮动,刚刚还与她欢声笑语的人居然不告而别。

    心里一空,怔怔不能语。

    “天歌?”墨离被惊醒,见她发丝湿透,神情恍惚,立即忧了神色,“怎么了,可是做恶梦了?”

    梦?

    宁天歌缓缓回头,对上他担忧的眸光,再看向长窗,只见窗纸上已透白,竟是天亮了。

    难道真是梦?

    她醒来时不过子时光景,见到阴阳星宿与无问也不过个把时辰的时间,怎可能到天亮?

    “昨晚,你可有听到什么动静?”她望着发白的窗纸,轻声问。

    墨离蹙了修眉,“没有,若是有,我不可能听不到。”

    他睡觉本就警醒,稍有风吹草动便能醒过来,更何况,自从她受伤之后,他更是不敢有所放松,从来只是浅眠。

    “我看到了我外祖父与祖师姑。”她转眸看向他,“我外祖父不但活着,连头发都变黑了,他们还用内力为我疗伤。”

    墨离的眉头不由皱得更紧。

    “你是不是更加觉得我在做梦?”她极淡地笑了笑,望向远处,“其实,我也觉得象是在做梦……不可思议的梦……”

    她动了动,手指碰到与她贴身而卧的墨离。

    他一震。

    缓缓掀开被子,望向那只身边的手,一时不敢相信,连声音都有了丝轻微的颤抖,“天歌,刚才……可是你的手动了?”

    “嗯。”她轻轻地应着,迎上他震惊的眸光。

    身子猛地一下被抱紧,耳边那个胸腔中的心跳跃得极快,一下一下,震得她耳朵疼。

    仿佛又回到了她刚从昏迷中醒来的那一刻,那种失而复得的后怕,那种绝处逢生的惊喜。

    她微微地笑,“再不放开,我要断气了。”

    这次,他没有象上次那样霸道地说不放,而是将她慢慢放开,眸光在她身上细细打量过去,象在检查一个易碎的瓷娃娃。

    “我找冉忻尘过来给你看看!”他起身下床,提起靴子便往脚上套,动作却是一顿,转头看向床前的圆凳。

    那上面,放着一只精致的木匣。

    拿在手上小心地打开,刚开一条缝,一股奇异的芬香便扑鼻而入,待完全打开,整个周围都似被这种香味弥漫。

    木匣中,六颗玉白色的小丸并排放着,泛着一层珍珠般的光泽。

    莫非……

    他微微一震,正待拿过去给宁天歌看,殿门忽被人用力推开,一人快步走入,任宫婢怎样阻拦都拦不住。

    “医书!”冉忻尘一把掀开帷幔,脸上竟是难得一见的激动,“我床头多了一本阴阳星宿的医书,他可能没有死……”

    走到一半,脚步蓦然顿住,他的眼睛直直地盯着墨离手中的木匣,喃喃道:“续玉琼脂,是续玉琼脂……除了续玉琼脂,能有哪种东西的香气能与书本上记载的如此相似,能如此浓郁独特……”

    ——

    因为有了续玉琼脂,再加上有阴阳星宿与无问的内力相辅,宁天歌身体恢复得极为神速。

    半月后,她已能自如行走,连体内的内力也似乎更上层楼,那股冷热相融的内力象是具有生长之力,源源不断地充盈着她的筋脉,并未因这一次的大损而留下任何后遗症。

    如此神奇之力,令所有人都为之惊叹。

    四喜更是天天黏在她左右,极尽讨好卖萌之能事,大有要把前段时间受的冷落都补回来之势。

    “娘子,我们是不是该回东陵了?”墨离伏在她耳边吹气,“反正你已经把皇帝的位子让给了郁瑾风,为夫可等不及要娶你进门了。”

    “哦?”宁天歌不紧不慢地看了他一眼,“回不回东陵再说,你先把要告诉我的那件事说了,我再作考虑。”

    “回去再告诉你。”他咬了下她的耳垂。

    “不行,什么时候说了,什么时候回东陵。”她转头避过,不容商量。

    “真的要说?”他退开了些,眉头微蹙。

    “真的要说。”

    “那你可不能生为夫的气。”

    “你先说。”她一勾下颌,并不应承。

    对于未知的事情,她从来不提前允诺,包括墨离。

    墨离站起身来,负着双手在殿内踱了两三个来回,侧头望着洗耳恭听的宁天歌,似乎想从她的神情中看出什么来。

    她挑了挑眉,看起来,这事不简单哪,将安王殿下为难成这样。

    “还记得简晏暗算我那次么?”良久,他审慎地开口。

    废话!

    她低头顺着四喜的毛,连话都懒得跟他说。

    为了那件事,她差点连命都没了,能不记得么?

    四喜舒服地躺在她旁边,惬意得身上每个毛孔都张开,懒洋洋地打着哈欠。

    “那一次,我诈死,结果你以为我真的死了。”他继续说着她所认为的废话,眼眸紧紧地凝着她,似乎极为在意她的反应,“其实,之后我没有来找你,除了在养伤之外,还有两个原因。”

    她抬头,示意他接着讲。

    “一则是为了亲自去查我母妃的身份。”他在她对面坐了下来,“对于她与你父皇为同母兄妹一事,没有经过亲自探查,我不放心,也不甘心。”

    这一点,出了宁天歌的意料。

    “你完全可以养好伤再去查。”她沉了眸色,“那段时间我是如此担心你,你完全可以先来找我,再去查那件事。”

    墨离眸光一垂,看着地面未语。

    她缓缓吐了口气,罢了,事情都已过去,他这么做也定是有他的理由。

    或许,正是想瞒着她偷偷地查,不想给她平添烦恼,她又何需再怪他。

    “那,可有结果?”

    “有。”墨离抬眸,笑颜轻展,眸子流光微转,“我找到了当年庆阳王妃身边服侍的贴身婢女,她是唯一对那件事知情的人。庆阳王妃在病逝之前本要将她灭口,后来被她逃脱,如今年事已高,所幸还健在。”

    “哦?”宁天歌手中动作顿住,凝神问道,“她怎么说?”

    他笑容淡去,看着她缓缓说道:“她说,当年先皇后确实将公主送到庆阳王府,然而当晚生下郡主的庆阳王妃担心庆阳王为了保全公主而杀死郡主,因此决定先下手为强,将两名孩子的襁褓调了包,再将公主用被子闷死,留下了郡主,而庆阳王只道夭折的是郡主,却不知活着的那个才是。”

    “也就是说,你母妃并非庆阳王与皇后所生的公主,而是庆阳王妃所生的真正的郡主,是么?”她的语声极轻,极缓,象是自语。

    轻轻地合眸,有万般滋味自心头流过。

    老天似乎总爱跟她开玩笑,在她想爱的时候,告诉她不能爱,让她狠心舍弃。

    而在她抛开一切束缚时,却又告诉她,这不过是个误会。

    皇家,阴谋,杀戮。

    在这光鲜亮丽的背后,有多少性命无辜死去,有多少阴暗藏污纳垢,哪怕一个嗷嗷待哺的婴儿,也难逃一死的命运。

    说不清谁对谁错。

    庆阳王妃是狠,可她的狠是为了保护自己的女儿,谁能说她有错。

    “没错。”墨离沉声说道,“这个婢女在庆阳王府多年,朝中不少老臣都有见过,你若不信,我便叫她进宫,找几个老臣来认一认。”

    “不必了,没这个必要。”宁天歌摇头,“现在此事是真是假,对我来说已经关系不大,就随它去吧。”

    “看来你是真想通了。”

    她嗯了一声,“你还没说第二个原因。”

    “第二个原因……”他苦笑,“其实,我是想借此让你看清自己的心。”

    “让我看清自己的心?”她眼睛一眯,“你的意思,是故意不出现,想让我明白对你的感情到底有多深?”

    “确实如此。”他轻轻点头,语声亦是沉重,“你明明对我有感情,却因为你我身份的缘故避我至天祈,若是没有发生这件事,还不知你要疏远我到何时。但是后来我得知你孤身去找简晏,才知道我错了。”

    “幸好你还活着,幸好你现在没事,否则……”他闭了闭眼,片刻,才道,“我一直未将事实告诉你,就是怕你因此而不原谅我,也担心你的身子受不住。如今你好了,我才敢对你讲这些。”

    开弓没有回头箭,这件事一直象根刺一般横在他心里,他一直想拔了它,每每话到嘴边,却还是咽了回去。

    他并不想瞒她,但事实却有可能让他们好不容易靠近的关系再次破裂,甚至永无修复的可能。

    “所以说,你中了简晏的暗算,其实也是故意的,对么?”宁天歌却轻轻地笑了,“墨离,我怎么就忘了你本就是个工于谋略之人,以你的警觉,怎会让简晏的卫队得手,只是……”

    她笑看着他,“那一箭再偏一点,你就要死了,你就不怕真的死么?还是怕普通的伤会令我起疑,得不到想要的结果?”

    “天歌……”

    “果然是关心则乱。”她没有给他说话的机会,“我只是想不到,有一天你也会对我动用心计,不惜用苦肉计来博取我的眼泪,今日,我算是受教了。”

    “天歌,你明知道我的心意!”墨离刷地一下站起。

    “来人!”宁天歌声音高扬。

    数名宫婢立即进殿,被这殿内的冷肃之气吓了一跳,不知发生了何事。

    “送安王出去!”

    宫婢们胆战心惊,虽不知这好端端的两人在闹什么别扭,但仍恭恭敬敬地向墨离行礼,“殿下请。”

    墨离一拂袍袖坐回椅子,没有出去的意思。

    “不走?”宁天歌一声冷笑,蓦然站起走向殿外,“关门,放狗!”

    “公主,没有狗。”一名小宫婢十分为难。

    她皱眉,回身一指躺着的四喜,“没有狗,放狐狸!”

    被点名的四喜倏地抬起脑袋,无比惊愕,它堂堂金顶雪狐什么时候与狗齐名了?!

    ——

    “阿七,你还真不打算见安王了?”紫翎将一个剥好的果子放在宁天歌面前,嘴角念叨,“这都第六天了,安王天天在这门外守着,总不是个事吧,也不怕别人笑话。”

    “他爱守就让他守,与我何干。”她懒懒地往美人榻上一躺,“他想让别人看笑话,那也是他的事。”

    紫翎见她这般无所谓,想了想,凑到她身边神秘兮兮地问:“哎,你还不真打算原谅他了?说到底,他的方法虽过头了一点,但还不是因为你么?”

    “如果师兄也这么对你,你气还是不气?”她不答反对,好整以暇地等她回答。

    “那我肯定不原谅他!”紫翎想都不想便道,“害人白白伤心,伤肺,伤肝,伤筋脉,还差点连命都没了,如此滔天罪行,绝不可恕。”

    “所以?”她一挑眉。

    紫翎嘴角一抽,发现自己实在太过激动,“好吧,我再也不替安王说话就是了。”

    见她动也不动那果子,便掰开喂进她嘴里,顺便数落两句,“我看你呀,是被人喂习惯了,把皮剥了你也不吃,非得喂你嘴里。”

    她笑笑,不说话。

    门外忽有人敲门,“阿七。”

    “是楼非白。”紫翎望着那殿门,“要不要开门?”

    “不开。”宁天歌直接拒绝。

    “嗯,不开。”紫翎点头,“一定是为安王来当说客的,不能开,让他们站在外面吹冷风。”

    “阿七,冉院正给你煎好了药,快开门。”楼非白再次敲门,“等下药就冷了可就不能喝了。”

    “药来了。”紫翎有些犹豫。

    “那药喝不喝都无所谓。”宁天歌拉过毯子,闭起眼睛准备睡觉,“续玉琼脂已经用完,这药不过是普通补气养血的药材,用处不大。”

    “公主。”又有一人敲门,却是郁瑾风的声音,“我有国事想与公主商议,不知可否开门。”

    又一个来当说客的。

    “哟,新帝都出来了。”紫翎忍着笑,用口型对宁天歌说了句“看我的”,遂走到门边对着外面道,“陛下啊,公主说了,陛下身为一国之君,有纵横惊世之才,凡事自有定夺,公主只是一介女流,自视不及,且不得干政,望陛下莫要难为公主了。”

    殿外好一阵寂静。

    想是一席话将郁瑾风堵得哑口无言,无以应对了。

    紫翎再接再厉,“还有啊,公主说了,希望外面的各位公子都学学人家冉院正,勤勤恳恳,脚踏实地,一心钻研医术,从不凑那些耗时间费精力的热闹。所以公子们,你们还是该干什么干什么,都散了吧。”

    宁天歌摇头,随她怎么说去。

    见门外再无声响,紫翎抿唇一笑,大功告成。

    返回殿内正想继续吃果子,殿外却又有人道:“天歌,我知道你在里面,再不出来,我可是要撞门了。”

    “哟嗬,急了。”紫翎幸灾乐祸地笑。

    “告诉他,他若敢撞门,这辈子都别想再见我。”宁天歌淡淡道。

    紫翎相当乐意传话,“殿下,阿七说了,你若敢撞门,这辈子都别想再见她。”

    “紫翎姑娘,你且与天歌说,我有东西要送给她,让她且细细听来。”墨离也不强求,语声含笑。

    紫翎望向宁天歌,这送东西怎么还用听的?

    宁天歌不置可否。

    却听得门外忽有琴音响起,曲调清越悠扬,男子朗朗而念,“天歌者,翩若惊鸿,婉若游龙,荣曜秋菊,华茂春松。髣髴兮若轻云之蔽月,飘飖兮若流风之回雪。远而望之,皎若太阳升朝霞。迫而察之,灼若芙蕖出渌波……”

    “这是什么?”紫翎诧异。

    宁天歌唇角一抬,“这是男子赞美女子的诗。”

    她以前闲暇之余曾将所记的诗词写下,偶尔会拿出来翻看,这首洛神赋便是其中之一,也不知这墨离何时去了宁府,竟将这东西拿了去。

    拿去也罢了,此时居然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大声诵读,他想做什么?

    “肩若削成,腰如约素。延颈秀项,皓质呈露,芳泽无加,铅华弗御。云髻峨峨,修眉联娟,丹唇外朗,皓齿内鲜……披罗衣之璀粲兮,珥瑶碧之华琚。戴金翠之首饰,缀明珠以耀躯。践远游之文履,曳雾绡之轻裾……”

    “啧啧,安王为了博你欢心,竟然想出这种招数,真真是绝了。”紫翎听着听着就大加感叹,“其心可感,其行可嘉啊。”

    宁天歌转了个身,懒得搭话。

    倒是难为他记得这么长的一段诗词,在情场上果然是天赋异禀,懂得怎么去打动女人。

    琴声叮咚,忽而一变,转为深沉婉约的基调,悦耳的语声已显激扬。

    “有一美人兮,见之不忘。一日不见兮,思之如狂。凤飞翱翔兮,四海求凰。无奈佳人兮,不在东墙……”

    “噗……”紫翎一口茶喷出,猛摇宁天歌的胳膊,“阿七,这个不用你解释,我也能听出来,这是男人在对一个女人表示倾慕之情。”

    宁天歌拨开她的手,“这首诗本就比较浅显易懂,你激动什么?”

    紫翎却不接话,竖着耳朵听下文。

    “将琴代语兮,聊写衷肠。何日见许兮,慰我彷徨。愿言配德兮,携手相将。不得於飞兮,使我沦亡……”

    “听听,听听!”紫翎兴奋得站起来,不停地在殿内踱步,“你再不出去见他,他就要发狂沦丧了。天爷!我竟不知安王还是这般多情的人物,居然这样公然在大庭广众之下用这种方式对你倾诉。”

    殿外,语声歇,琴音停。

    “啪啪啪……”紧接着却听得掌声雷动,不知有多少人在看热闹,也不知有多少人听懂了这些诗句,总之,无数人在那边拍手叫好。

    紫翎呆了一呆,她原先倒没意识到会有这么多人围观,此时听这掌声的程度,怕是没有上千人,也有个数百人吧?

    “阿七,安王这次,可是轰动皇宫了……不,有可能是轰动整个洛城……阿七……阿七?”

    见背朝着她的宁天歌动也不动,紫翎几步绕过软榻,见她轻闭的双眸,似乎并未听到她的话。

    “阿七?”她小心翼翼地叫了一声。

    “我困了,让我睡会儿。”

    ——

    入夜。

    紫翎没有象前几天那样与宁天歌一同就寝,说是有事去找楼非白,结果一晚未归。

    而有一个人,一直守在殿门外到天光透白,一夜未睡。

    入冬的天气,尽管天祈相较于其他国家要暖和些,但入夜之后的温度还是很低。

    夜风吹过长廊,透过窗户可看见廊上的宫灯摇曳摆动,那道颀长挺拔的身影定格在窗纸上,似乎只要天地不灭,他就可以一直这样站下去,直至天荒,直至地老。

    殿内漆黑,灯光俱熄,因此,里面的人看得到外面,外面的人,却看不到里面。

    在他凝望着那扇门,似乎能透过这门听到里面那人浅浅的呼吸时,却不知,在这门扇之后,有一个人,静静地站在与他对面的地方,透过那薄薄的窗纸,如他一般凝望。

    夜,很长。

    思念,也被拉得很长。

    如此相近的距离,只要轻轻一推,隔在两人之间的门便会嘎然而开,然而谁也没有动。

    过去经历的千山万水,朝堂险恶,战火纷争,似乎都不及眼前这一道不高的门槛。

    所谓门槛,过去了便是门,过不去,便成了槛。

    “天歌。”当晨曦透出云层,他轻轻抚上门格,修长的手指温柔地触摸着上面的纹路,仿佛那是他心爱之人的脸,“不管你是否原谅我,我都在这里等你,许你……一辈子!”

    门内依旧是寂静,他意料之中的寂静。

    他缓缓放下手,阖眸。

    殿门忽然轻响。

    他倏然睁开,但见门扇正往两边徐徐打开,雪衣黑发的女子站在门内,静静而望,“不,你以后的每一世,都要许给我!”

    ——

    这一日,宫中大喜。

    上至郁瑾风,下至百官宫人,皆满脸喜气。

    但凡遇见墨离之人,无不向之表示祝贺,墨离笑吟吟地一并收下。

    宁天歌以旁人的角度看着,觉得有必要这样夸张?

    不就是念了两首诗,弹了个琴,在门外守了几天,这人心就全让他给收买了?

    墨迹尤其高兴,整天咧着个嘴,让人怀疑还能不能合上。

    也是在这一日,东陵帝命人送来快马加急信函,称已下了退位诏书,并已昭告天下,于下月初一举行新帝登基大典,让墨离自行斟酌何时回去。

    下月初一,距离今日也就只有大半个月的时间,这不是摆明了逼着墨离即刻启程回东陵么?

    “看起来,皇帝是怕殿下在天祈做上门女婿,抛下东陵大好江山不管了。”紫翎毫不顾忌地笑道。

    话虽直白,理却是这个理。

    “我倒巴不得安王能做这个上门女婿。”郁瑾风揽着墨离的肩膀,商量,“要么,安王就别回去了?”

    “那怎么能行!”墨迹立即急了,“我家主子是要回去做皇帝的,哪能在这里做驸马!”

    “做驸马不好么?”宁天歌轻飘飘地问。

    “呃,也不是不好……”墨迹抓头,求助地望着阿雪,“阿雪,你来说。”

    阿雪转身,不搭话。

    “阿七,别欺负墨统领了。”楼非白又象对待小孩子那般揉了揉她的头发,“准备一下今日就回东陵吧,万一赶不上大典可就不好了。”

    “师兄,我逗他玩儿呢。”宁天歌瞥向那个只笑不语的男人。

    其实他才是最聪明的那个,什么都不说,让你们看着办,而最终的结果,肯定都会向着他。

    ——

    当日,墨离一行人便离开天祈,到达京都时,距离登基大典已只有七日。

    据说,在得到墨离已入京都城门的消息时,东陵帝终于安安心心地吃了一回饭,并着令墨离即刻进宫。

    墨离稍事梳洗,便与冉忻尘一同进了宫。

    楼非白与紫翎则回了烟波楼。

    待宁天歌回到宁府时,正值傍晚,抬眼间,见宁府里里外外皆挂满了红绸喜带,大红灯笼高悬,府中仆人川流不息,竟有上百人之多。

    这是?

    心头疑惑,这分明是大喜临门的征兆。

    她要回东陵的消息并未提前带回,宁桓不应该知道她要回来,再者,就算她回来,这府里也没必要装扮成这般模样。

    还是,有什么事?

    四喜见眼前红彤彤一片,早已兴奋地窜了出去,嗷叫着横冲直撞。

    宁伯一见四喜,猛地抬头,看到站在门边的宁天歌时,一时愣在原地,随即眼泪就流了下来。

    “大小姐,你终于回来了。”他抹了把眼泪,朝她快走了两步,忽有想起什么,转身大声吩咐,“快,通知老爷,大小姐回来了!其他人,都过来!”

    根本就无需他多说,有人飞奔而去,其他人在见到宁天歌时立即就围了过来,纷纷向她行礼,皆是热泪盈眶。

    “宁伯,让大家都起来吧。”宁天歌扶起宁伯。

    宁伯含泪笑道,“老奴真怕大小姐再也不回来了。”

    “怎么会呢?”她抬眼看着这个熟悉的府院,轻声说道,“我以后,就在京都待着,哪里也不去了。”

    这个地方,承载着太多的感情,太多的回忆,有她这一生都需要去尊敬感恩的人,她怎能舍弃,又怎舍得舍弃。

    “歌儿!”一声蕴含着浓浓情感的呼唤,令她蓦然转身。

    那一边,身着青衫夹袍的宁桓急步走来,在她转身的那一刹,他陡然停止脚步,就那样深深地望着她,身影凝铸。

    “父亲。”她低低的声音近乎低喃,一步步向他走过去,眼睛渐渐染上薄雾。

    眼前的这个男子呵,岁月到底在他身上留下了多少风霜。

    往日的那一头青丝已霜雪尽染,那一身夹了薄棉的衣袍都无法掩盖他身体的瘦削,他立在那里,尽管风骨依旧,可到底还是被无情的岁月催老。

    “父亲,请恕孩儿不孝!”离他三步之远,她砰然跪地,泪盈于睫。

    “回来就好。”宁桓上前一步将她扶起,眼中亦是泪光点点,“回来就好啊。”

    她握着他嶙峋的手,那突出的骨节硌着她的手,刺得心疼。

    “上次离家,未曾给父亲留下一言半句,让父亲担忧了。”

    “不碍事。”宁桓拍拍她的手,欣慰地叹了口气,“你在天祈的事我都听说了,本以为你成为天祈女帝再也不可能回来,没想到……在我有生之年还能再见到你,我也能安心地去见你母亲了。”

    “父亲说的什么话!”宁天歌立即蹙了眉,“父亲苦累半生,至今未曾享过清福,以后我还想向父亲好好尽尽孝道,弥补我以前对父亲的亏欠。再说,母亲在天之灵,也定然希望父亲能长命百岁!”

    “你这孩子,我不过是随口一说,你怎么就当真了。”宁桓笑道。

    她犹未释怀,“父亲,别的话都可以说,但这种话以后可不许再说了。”“好好,以后不说了。”

    “老爷,大小姐,先用饭吧。”宁伯欢喜地抹着泪,“有什么话,你们可以边吃边说。”

    “对,先用饭。”宁桓看着宁天歌露出心疼之色,“歌儿这段日子瘦了许多,受苦了。”

    宁天歌摸摸自己的脸,“父亲,我好象比上次离开京都时还要胖了些。”

    自她卧病在床之后,天天好吃好喝地伺候着,后来又因为续玉琼脂的滋补,身上分明长了不少肉。

    “有么?”宁桓不满意地皱眉。

    “当然有。”她一捏自己的脸,“父亲你看,这都是肉。”

    宁桓被她这举动逗得一笑,眉头早舒展开来。

    “走吧,去饭厅。”她扶着宁桓往另一边走,看着一路上的喜庆之色问,“父亲,家里最近发生了何事,为何这般布置?”

    “当然是因为你。”

    “因为我?”

    “你不知道?安王府里有人来告知,说你不日就要回府,并说殿下登基之日,也是你嫁给殿下成为皇后之时。”

    “……什么时候说的?”

    “就前几日。殿下已决定将登基大典与立后大典一起办,你与殿下的大婚就定在那日,现在满城的人都已知道了这个消息,府里当然也要装扮一番,这可是大喜事,为父一直盼着这一天……”

    “……”

    “歌儿,你怎么了?”

    “呵呵,没什么。父亲,吃饭吧。”

    她笑得咬牙,一口一口地往嘴里扒着饭。

    好你个墨离,居然背着她来个先斩后奏,她这个当事人还对自己何时成婚一无所知,满京都的人倒已人尽皆知。

    她还道这满城的喜色是为了庆贺新帝登基,敢情还包含着新帝与皇后的大婚!

    心想着等吃了晚饭得亲自找墨离问上一问,未想天色将黑之时,府里便来了客人。

    “大小姐,陈副将他们来了,说想见您。”宁伯的儿子宁平急匆匆来报。

    陈言?他们的消息倒是灵通。

    宁天歌一笑,“你让他们进来就是,都这么熟了,怎么反倒拘谨起来了。”

    “小的也说请他们进来,可他们非说请大小姐出去一见。”

    这倒奇了。

    她放下筷子,“父亲,你慢用,我出去看看。”

    说罢,便随着宁平快步出了门。

    临近大喜,所有灯笼一到晚上便悉数点上,将宁府里外照得一片亮堂,宁天歌远远便见陈言胡禄等人正站在门外,连台阶都没有上,更是挑了挑眉。

    莫不是他们觉得与她身份有别,以至于生疏了?

    “宁……宁小……姐……”陈言率先一步上前拱手,白皙的脸顿时涨红,在称呼上犯了难,只觉得不习惯。

    其他人本也想喊,也因为同一个问题而拱着手,尴尬地立在那里。

    “嗨,还是叫宁大人听得顺耳。”牛大旺一甩手,懊恼万分。

    “要不,直接叫娘娘得了。”胡禄呵呵一乐,“反正宁大人过几天就是我们东陵的皇后了,提前几天也没什么关系。”

    “也是。”其他汉子跟着哈哈笑。

    宁天歌一笑,走过去,“叫什么都无所谓,只是一个称呼而已。”

    “那就还是宁大人吧。”牛大旺作了决定,“等殿下与宁大人大婚之后,再叫娘娘好了。”

    此提议获得一致通过。

    “大家别都站着,有什么话进去再说吧。”宁天歌返身欲先行。

    “宁大人。”陈言叫住她,有些欲言又止。

    “陈言。”宁天歌见他似乎不好开口,便道,“说什么话就说,怎么你也学那些文官那般吞吞吐吐的。”

    “宁大人,其实也不是什么大事。”陈言说道,“就是李石头钱生他们的那些媳妇们知道宁大人回了京都,便都想来见一见。”

    “我倒还以为什么难事,把你为难成这样。”宁天歌好笑道,“那你明日让她们过来就是……或者,我若有时间,去看她们也一样。”

    “其实……她们已经来了,就是怕不方便……”

    “怎么不早说!”宁天歌一把打断他的话,抬头四望,“她们人呢?”

    胡禄转身看向一边转角处,“你们都出来吧。”

    片刻后,才有人从那里转了出来,一个,两个,三个……

    起初,她们走得还有些慢,之后便不自觉间加快了步子,朝这边走了过来。

    光线明亮,映在妇人们的脸上,大多是熟悉的面孔,也有些没有见过的。

    尤其有一个,手里还抱着襁褓。

    越走越近,到最后,快走的步子变成了小跑,每人脸上现出激动之色,眼中更是晶莹闪烁,“宁大人!”

    宁天歌快步迎上去,朝她们微笑点头。

    一个个看过去,李石头媳妇,二毛媳妇,张狗子媳妇,丁小宝媳妇,钱生媳妇……

    低下头,看着襁褓中熟睡的婴儿,指尖轻轻一点他的脸,触手柔软,皮肤粉嫩。

    “可曾取名字了?”

    “还不曾。”钱生媳妇含泪笑道,“想请宁大人给赐个名。”

    她望着脸型轮廓酷似钱生的孩子,轻声道:“那就叫钱念州吧,纪念同州城外一役,纪念他的父亲英勇战死沙场。”

    “好,念州。”钱生媳妇的眼泪滚落下来,笑容却极为灿烂,“我的小念州,我与钱生的小念州……”

    “嫂子,宁大人给小念州取了名字,你该高兴。”王凤适时给她擦去眼泪,话里却似在提醒着什么。

    钱生媳妇顿时警醒,歉疚不已,“对对,该高兴!瞧我,一高兴起来就想哭,宁大人可千万莫怪。”

    “喜极而泣本就是人之常情,我又怎会怪你。”宁天歌毫不介意地伸手去接她手中的襁褓,“来,把孩子给我抱抱。”

    “不可!”钱生媳妇连忙后退。

    宁天歌的一双手顿在半空,眼中有所不解。

    众人一急,王凤已快一步急急解释,“宁大人别介意,我们只是觉得,我们都是些守孝之人,本为不吉。宁大人不日便要大婚,成为母仪天下的皇后,万不可与我们近身,这也是我们刚才一直不敢出来相见的原因。”

    “原来如此。”宁天歌点头,这才明白为何陈言他们不肯进府。

    丁小宝媳妇已后悔得哭了出来,“我早说了不该来打扰宁大人的,你们偏不听,这下可好了?”

    众人一时既懊悔又自责,尴尬地沉默着。

    “你们这是做什么?”宁天歌却笑了,“那些神鬼之说我从来不信,更不要说守孝不吉,不可近身之说。你们尽可放心,我是阎罗王都不敢收的人,你们尽管随时来找我。”

    见她们依旧表情严肃,没有一丝笑意,便接着说道:“再者,皇帝为真龙天子,一般的牛鬼蛇神见了都要绕道走。你们都说了,我不日便将成为皇后,自然会受到天神庇佑,身上亦有祥瑞护体,又岂会受你们的影响?”

    “扑哧!”丁小宝媳妇首先破涕为笑。

    其他人渐渐也有些绷不住,慢慢笑出声来。

    “那现在,可否给我抱一抱孩子了?”宁天歌笑着朝钱生媳妇伸出了手。

    钱生媳妇迟疑着将孩子放到她手上,似乎仍有些忌讳。

    “好了,外面天冷,大家进屋里去坐吧。”宁天歌转身走上台阶。

    身后却无一人跟来,连陈言他们似乎也在顾忌。

    她无奈回头,“你们看,宁府现在红光冲天,遍地吉兆,你们还担心什么?”

    见她们还在犹豫,便一脚跨入门槛,冲着外面笑道:“进不进?不进的话,孩子就不还给你们了。”

    钱生媳妇笑了,“这倒更好,巴不得不还呢。”

    如此说着,脚步已开始往上走。

    其他人亦放松下来,说说笑笑着相携走入,“没想到宁大人也会跟我们耍无赖……”

    “可不是,这是不是叫什么威胁……”

    “算是吧?”

    “什么叫算是,就是!”

    一路说笑着走到偏厅,宁天歌将孩子还给钱生媳妇,招呼下人上茶上瓜果点心,刚陪他们坐了片刻,宁平又匆匆来禀。

    “大小姐,老爷让您去大厅一趟。”

    宁桓知道她有客人在,一般的事不会来叫她,想必是有什么事。

    “宁大人,你有事就去忙吧,我们改日再来。”陈言立即起身。

    “对,我们改日再来。”其他人纷纷站了起来。

    “也好。”宁天歌点头,“宁平,你替我送送他们。”

    “各位这边请。”宁平立即前头引路。

    众人鱼贯而出,宁天歌一直望着他们行至很远,在转弯时,她看到陈言回头望了她一眼,只一顿,便收回目光,快步离去。

    直至再也看不见,她才走向大厅,未进去,便已听到了几个熟悉的声音。

    又是熟人。

    她脚步微顿,但不知这些老熟人夜里来访所为何来?

    “贺大人,冯大人。”她走入大厅,左右行礼,“两位可是稀客呀。”

    “哎呀呀,侄女啊,可算是见着你了。”冯兆昌一见到她立马起身,将她上上下下打量了好几遍,两眼眯起一条缝,怎么看怎么欢喜。

    “我们哪算稀客,你不在的这段日子,我们两个老夫子可是经常有来陪你父亲下棋喝茶。”贺之敬亦是笑容满面。

    “那可要多谢两位大人来陪家父解闷了。”宁天歌笑道,“今晚也是来与家父下棋喝茶的么?”

    “当然不是。”冯兆昌呵呵否认,“宁公与我们都已经相看两相厌了,得知侄女回来,我们当然是来看侄女的。”

    宁天歌一笑,“天歌是小辈,要看也是天歌去府里探望才是,哪里敢劳动两位。”

    “话可不能这么说。”贺之敬捋着胡子笑道,“过几日这里可就成了国丈府了,到时候老夫们哪里还能侄女歌儿相称,可是要大礼参拜,叫你一声皇后娘娘喽。”

    果然是谁都知道这么回事,偏她被蒙在鼓里,有可能楼非白与紫翎都是知情人。

    宁天歌呵呵地笑着,心里却道,稍后无论如何都得去一趟安王府。

    “不对。”贺之敬突然想到一个问题,“冯大人哪,咱们是不是该改称公主了?歌儿可是天祈的公主,未将皇位禅让之前还是天祈的女帝,咱们这样侄女歌儿的是不是太过不敬?”

    “没错没错。”冯兆昌点头,“说起来我们这几个老夫子该向公主行礼才是。”

    说着,便双手一拱,当真要给她行礼。

    宁天歌忙将他托住,道:“两位大人是家父的同袍,都是天歌长辈,哪有给天歌行礼的道理。公主的身份完全不必在意,在这里天歌依旧是宁家之女。”

    冯兆昌与贺之敬互望一眼,皆是赞赏。

    宁桓越发欣慰。

    “侄女胸襟之开阔,放眼天下无人能及。且不说其他,单单禅让皇位这一事,自古又有多少帝王能做到?”

    “这一点,老夫也是深感佩服。”贺之敬由衷赞叹,“还有之前平战乱的种种事迹,连男儿都要自愧不如。”

    宁天歌笑意加深,难不成这两位是来给她戴高帽的?

    “唉……”却听得冯兆昌一声叹,“想当初我俩争得你死我活,都想给自己儿子找媳妇,只差没打起来,却原来侄女的一颗芳心早系在殿下身上,哪里还能看得上别人。”

    “可不是。”贺之敬也感叹道,“其实关于殿下与歌儿的传闻一直都有,只不过你我不当回事,还道皇上将宁公罢免官职,不可能再允许殿下娶宁公之女……说到底,都是你我剃头挑子一头热啊。”

    宁天歌心里一叹,连宁桓也朝她看来。

    敢情这两位今晚来的真正目的,是来找她秋后算账来了。

    不过也是,等立后大典一过,他们若敢再对她说这样的话,就等着治罪吧。

    果然还有下文。

    “侄女啊,几个月前,侄女还说五年之内不会谈婚论嫁,这才过了如此短的时日,侄女却说嫁就嫁了,似乎……不妥吧?”冯兆昌笑容不减,但眼神足够犀利,甚至还有丝隐隐的算计。

    真不愧为冯铁断,这多年的大理寺卿不是白当的啊,连说句话都绵里藏针,若是阮清在此,定要背地里说他一声老狐狸。

    但此刻,她却只是笑笑,什么都不说。

    说了就是给冯铁断留把柄,指不定什么时候就给你翻出来,讲些似是而非的道理,叫你不得不为自己说过的话负责。

    “对,你不说我要给忘了。”贺之敬一拍大腿,“敢情是歌儿为了敷衍我们这两个老头子,才找了这么个理由?”

    这一唱一和,都是逼着宁天歌开口。

    但一开口,便是两难,怎么回答都不对。

    “两位大人这是哪来的话,天歌再怎么糊涂,尊老爱幼还是懂的,怎敢敷衍两位长辈。”她略带着歉意,笑道,“只是皇上下旨,命殿下速与天歌成婚,皇命着实不敢违。”

    “有这样的旨意?”冯兆昌与贺之敬交换了一个眼神,不甘于就此让她开脱,“我们怎么从来都没听说过此事?”

    “两位大人不知?”宁天歌惊讶,“若非因为旨意,殿下也不至于这般仓促,将登基大典与立后大典放在同一日,两位若是不信,去问问皇上或殿下便知。”

    两人面部抽了抽,谁会因为这种事去问皇帝?

    问墨离更不可能,他与宁天歌都要睡在一张床上,肯定事事向着她说话,便是真没有此事,他也定要说个圆满,让他们找不出半点纰漏来。

    本想着趁机问她讨个口头旨意,以备不时之需,现在倒好,人家三言两句就给打了回来。

    宁桓端起茶盏,将笑意隐在茶盖后。

    “这事皇上也只下了口谕,两位大人不知也在情理之中,不必懊恼。”宁天歌话锋一转,笑道,“不过两位放心,等过些日子我得闲了,将京都名秀都召进宫去,亲自替两家公子物色称心的人选,可好?”

    正垂头丧气的两人一听,顿时精神焕发,连连称好。

    由皇后亲自为他们挑选媳妇,那该是多大的荣耀,当然再好不过。

    如此,皆大欢喜。

    宁天歌笑眯眯地准备退场,“两位大人与家父再说说话,天歌还有些事需要去处理,就先告退了。”

    “快去吧快去吧。”冯兆昌与贺之敬无比爽快,心情大好。

    宁天歌一笑退出。

    总算,可以去安王府了。

    未换衣裙,未带随从,她独自去了安王府,刚到门口,便被门口的侍卫拦住。

    “不知这位姑娘要找谁?”

    宁天歌挑唇一笑,声音略作调整,“钱忠,不认得我了?”

    那侍卫一愣,这声音听着很是耳熟。

    将她仔细打量一番,确定自己并不认识,但见她容貌气度非寻常人能比,在安王府当差多年,自不敢有所莽撞。

    “敢问这位姑娘是?”

    旁边已有人听了出来,急急冲过来拍了下钱忠的脑袋,“你个笨脑瓜子,宁主簿的声音都听不出来!”

    说罢,便恭敬地朝她行礼,连连赔不是,“宁小姐,哦不,公主,我们几个都是粗人,脑子不会转弯,公主大人大量,请勿怪罪。”

    钱忠与其他几名侍卫这才反应过来,原来是自家女主子来了,连忙跟着赔礼。

    “没什么,你们未见过我原本的模样,认不出来也是难免。”宁天歌不以为意地笑道。

    自她恢复女子身份回到京都后,就直接进了宫,后来被下了大牢免了职,之后便深居简出很少出宁府大门,安王府更是未再踏入,唯一放大火那次也是偷偷地进来,这些侍卫哪里会认得。

    几人不好意思地笑。

    “公主可是来找我家主子的?”钱忠道,“主子自下午进宫之后一直未回府,刚才宫里来传话,说皇上留主子在宫中处理要事,这几日恐怕都没有时间回府了。”

    在宫中处理要事没有时间回府?

    “哦?”宁天歌心里一声冷笑,“叫墨迹出来见我。”

    “墨统领跟主子进了宫。”

    “阿雪呢?”

    “也一起去了。”

    好,很好。

    “公主可要进去喝杯茶?”钱忠小心谨慎地问。

    “不了。”她转身就走。

    不但正主被留在了宫中,也贴身的侍卫也不得回来。

    倒不知,这不能回安王府,有多少是皇帝的意思,又有多少是这位正主自己的意思。

    总之,在成婚之前,她想要见他一面,恐怕不太容易。

    难道他就不怕,她这个准皇后不给他面子,来个临阵逃脱,或者宁死不嫁么?

    呵呵,他倒真是笃定!

    ——

    很快,宁天歌便明白墨离这份笃定出自哪里了。

    自她回来之后,宁府上下都洋溢着冲天的喜气,而宁桓更是气色大好,比她回来刚见到时好了许多,连给他看病的大夫都说她乃是福星,一回来这病就见好了。

    尤其是宁桓每每看她,眼中都是满满的喜悦与欣慰,面对如此情景,她还能怎样?

    难不成,她这个福星还真要再一次伤他的心?

    墨离就是算准了她这一点,才敢如此胆大包天,瞒着她擅作主张!

    宁天歌虽然极恼他这一次,但最后还是不得不妥协,罢了,冯兆昌与贺之敬尚且来与她算一算数月之前的旧账,她与他的路还长着呢。

    接下去的几日,宫里的赏赐一批一批地送至宁府,墨离虽未登基,但朝中之事已由他接管,天祈帝连早朝都不再上。

    而三日后,皇后的凤袍也从宫中送出,并同一百名宫女与十名经验丰富专伺皇后梳妆的老嬷嬷,由段明德率着两千名禁卫军一路送至宁天歌面前。

    这样的礼遇,令满城百姓咋舌,还没见哪个皇后的凤袍需要动用两千名禁卫军来送的。

    陈言胡禄等人以及那些遗孀在那晚之后,便帮着府里的人忙进忙出,俨然成了宁府的额外编制。

    而在这大典之日即将到来之际,在外驻守的官员将领都陆续赶回京都朝贺。

    各国前来祝贺的使节亦先后到来,除了西宛派遣的是大臣之外,其他都是重量级别的人物,桑月国主,北昭平阳王,天祈新帝。

    郁瑾风在宁天歌离开之后第二日便跟着出发,因随带了大量珍宝并由重兵押送,尽管路上并不耽搁,速度也比他们要慢,晚了几天才到。

    作为宁天歌的娘家人,他怎能不亲自来?嫁妆又怎能少?

    桑月国主苏屿最为低调,随行护卫也就两百人左右,但他温文尔雅的风度与俊雅容貌早已令无数女子为之倾心,所受关注绝不会因他的低调而少半分。

    平阳王最为令人哗然,竟然带着他的王妃与所有美妾前来,丫鬟如云,香风飘摇一路,阵势十分庞大,仅精美华丽的马车便足有三十九辆,铺排了整条大街,还不算那些人高马大的随行侍从,以及装载贺礼的车队。

    京都的热闹程度已超出了想象。

    此次盛典的壮观程度也超出了想象。

    距离大典还有两日,京都已经陷入沸腾的局面。

    而无一例外的,这些重大人物到了京都之后,首先去的不是驿馆,也不是皇宫,而是直奔宁府。

    “驾——”一声清亮有力的喝声,穿过所有喧闹之声,伴着奔踏的马蹄越过京都最为繁华的长街。

    行人摊贩纷纷躲避,举目望着骑着骏马奔驰而来的飒爽女子,待人马掠过,才回过神来,指着那背影惊讶,“那不是阮大将军么?”

    “可不就是她么?”立即有人接话。

    “对了,殿下过两日便要立后,阮将军是上次选妃大赛的第一,是名正言顺的安王妃,本该是皇后才对。”

    “嘘!小声点,你不要命了?”

    “理是这理儿,但殿下与宁家大小姐的感情不一般哪,先前那些事儿你们又不是不知道,若不是皇上……”

    “敢私下议论这些,你们的头还要不要了?”

    “怕什么,反正过两日东陵就要易主了,我们本来就支持殿下与宁大小姐结成连理。”

    “就算如此,这些事也是我们平头百姓能说的么?”

    “就不知道陆大将军这次回来,到底是祸还是福。”

    “此话怎讲?”

    “呐,她要是不争这个后位,殿下以后自然会为她安排个妃子当当,那就是福。若是她不甘心当妃,非要用安王妃的身份去争皇后,那只怕就是祸了。”

    “不会吧?殿下与宁大小姐的大婚那是铁板钉钉的事,皇后也非宁大小姐莫属。”

    “就是!论身份,宁大小姐还是天祈的公主呢,可要比阮大将军尊贵得多。”

    “也不能这么说,阮大将军也是难得的巾帼英雄,带兵打仗那是一把好手,听说上次宁家差点被诛九族,阮大将军还以自家性命作保呢。”

    “这倒是,以阮大将军的为人,以及与宁大小姐的交情,也不会做出争夺后位之事。”

    “别说了别说了,你们可是越说越没遮拦了,小心你们的脑袋不保。”

    “散了吧,散了吧。”

    “走走……”

    ——

    快马一直奔至宫门外,在经过层层通报之后,阮清步入御书房,见到了御案后的墨离,以及一应议事的文臣武将。

    彼此见面,互作寒暄,只有一人,在见到她时立即就咧开了嘴,之后又忽然想到了什么,刷地一下闭紧嘴巴,扭过头去。

    阮清也只当看不见他,与其他人应对完毕,便朝座上的墨离一笑,也不言语。

    大臣们见此,暗道不妙。

    这阮清性格忽冷忽热,本来稳坐安王妃的位子,这次皇后却没她的份,只怕多半是来闹事的吧?

    墨离端起茶盅用茶盖撇着浮沫,浅浅的抿了口茶,才悠悠问道:“听说阮将军今日刚回京都,但不知阮将军不回大都督府却直奔皇宫,所为何事?”

    “过两日便是殿下的登基大典,微臣是来恭喜殿下的。”阮清一脸笑意,看不出接下来是风还是雨。

    “阮将军不辞辛苦,一回来便进宫向我道贺,实在难得。”墨离微微一笑,亦与她打着官腔。

    众大臣的心忽上忽下,这阮清葫芦里卖的什么药,看样子,并不象是来兴师问罪的。

    陆凯拿眼角斜着她,哼了一声。

    “不过,”阮清语气一转,“听说,此次登基大典同时亦是殿下的立后大典,殿下与宁家小姐的大婚亦在同时举行,不知,可有此事?”

    众大臣心里一硌磴,脸色微变,果然是为此事而来。

    “确有此事。”墨离放下茶盏,懒懒地往后一靠。

    “那么,殿下可还记得上次选妃阮清夺得第一名一事?”阮清不紧不慢地问。

    “当然记得。”墨离唇弧微勾。

    “按皇家祖制,亲王定下王妃人选,便是要造册授印择日成婚的。”阮清眉梢一扬,“但不知,殿下想要如何处理?”

    墨离将问题随手抛回,“阮将军想要我如此处理?”

    好个狡猾的狐狸!

    阮清下颌一抬,当下改了主意,“殿下不日便是东陵新主,对于自己的王妃,是否应当负起责任来?”

    “阮将军想让我如何负责?”

    又一次打太极。

    阮清也不再继续问他,而是转向两边的大臣,笑呵呵地问:“各位大人,你们觉得殿下应该对我如何负责?”

    于是,被她眼风扫到的大臣不是望天便是望地,无一作深思沉吟状。

    “贺大人,您可是在朝多年的元老,又任礼部尚书一职,对于这个问题最有发言权。”阮清一把将贺之敬拉至中间,“来来,您老来说说,我与殿下的事接下去该怎么办。”

    “这个……”贺之敬捋着胡子,沉思。

    “难道连贺大人都不知道?”阮清皱了眉,“罢了,我还是去宁府一趟。”

    说着,便转身往外走。

    “哎——阮将军莫急,阮将军莫急。”贺之敬一听她要去宁府,连忙将她拉住。

    “贺大人可是想到什么了?”阮清笑得十分无害。

    贺之敬暗下瞪了她一眼,叹了一声,道:“年纪上去了,记忆便有些不太好,不过刚才老夫已经想到了。”

    “哦?是什么?”

    贺之敬抹了把汗,“上次选妃一事,阮将军夺得头魁,已有安王妃名分,殿下理应与阮将军择日成婚。”

    “殿下,可听到了?”阮清笑看着墨离,“我可是安王妃,天歌这个皇后再大,说起来也只能做小。”

    “听到了。”墨离面色不变,微笑点头。

    “我反对!”陆凯蓦然一声喝,浓眉紧锁,瞪着她。

    “你反对?反对什么?”见他又出来捣乱,阮清不由皱眉。

    “我就要是反对。”陆凯大手一挥,“不管什么!”

    阮清一嗤,朝墨离道:“麻烦殿下先将此人弄出去,否则我与你之间的事就这么着吧。”

    “你以为,殿下会听你的?”陆凯觉得好笑,“现在要出去的人,应该是你。”

    “嗯,来人!”墨离手指轻轻一点,指着陆凯,“将他拉出去。”

    “殿下,你搞错了吧?”陆凯不可置信地看着十数名禁卫军进来拖着他就往走,虽不敢挣扎,但满脸惊诧与不服气,“凭什么要我出去,闹事的是这个女人,她才应该出去!”

    墨离只看着阮清,唇角一勾,“他出去了。”

    阮清很满意。

    群臣很惊心。

    难不成他们都看错了?殿下对阮清并非没有好感?

    还好还好,刚才不说话是明智的,看看陆凯的下场就知道了。

    陆凯不甘心地使了个千斤坠定在御书房门口,任凭禁卫军怎么拖都拖不走。

    不听个结果出来,他死也不会瞑目。

    “殿下果然圣明。”阮清点头,“既然如此,我也就不拐弯抹角了……其实,我是想问殿下要份休书的。”

    “休书?”这个结果不出所有人的意料,陆凯当场张大了嘴。

    墨离眉头一抬。

    阮清笑,“殿下若不休了我,又如何能将安王妃的名分给天歌?”

    他往前倾了倾身子,“阮将军,你可知道,我若休了你,只怕以后很难再有人敢要你了。”

    “难道殿下的意思,是要我休了你?”阮清哈哈一笑,“我倒是不介意,只怕有人不同意,而且也会让殿下失了帝王的颜面。”

    贺之敬咳嗽一声。

    “哎呀,贺大人,您也别咳了,阮清知道自己在说什么。”阮清一拍贺之敬的肩膀,拍得他几乎老骨头散架,毫不在意地笑道,“没人要就没人要吧,大不了单身过一辈子,还能图个逍遥自在。”

    “谁说没人要!”陆凯奋力挣开禁卫军的束缚,大步走入,“我要!”

    一语出,全场惊。

    “殿下,谁说没人敢要了,微臣就敢要!”陆凯语不惊人死不休。

    阮清几乎被他气晕,她是一件物品么?他想要就要。

    墨离的眸光透出饶有兴趣的意味。

    “抱歉,我不认识你。”阮清离他三丈远,“而且,你给我听清楚了,我不是你想要就能给的,我对你没兴趣。”

    “阮清,你敢说你不认识我?”陆凯怒,“不管你对我有没有兴趣,你,我都要定了!”

    “痴人说梦!”阮清冷笑,朝墨离道,“殿下,我还等着你的休书,麻烦你快些,我也好赶紧走。”

    墨离唇边笑意愈浓,倒不多言,拿起玉毫挥笔写下休书一封,再盖上宝印,往前一递。

    阮清上前接过,略略扫过一眼,却见陆凯伸着脖子瞅上面的字,当即收起,朝墨离一拱手,“殿下,阮清告退。”

    “殿下,微臣也告退。”陆凯立即跟上。

    两人一前一后快步走出御书房的身影吸引了所有若有所思的目光,不多时,却见段明德大步来报,“殿下,陆将军与阮将军打起来了,殿下可要出去看看?”

    “不必。”墨离姿态悠闲地喝了口茶,“你只将最后结果告诉我就行了。”

    片刻之后,便见段明德来问,陆将军伤得不轻,可要请太医诊治?

    ——

    “聿——”一勒马缰,阮清跳下马背,看着眼前这条被堵得水泄不通,全是车马重兵的通路,皱了眉头。

    这狭小的过道,莫说过马,便是过个人都困难。

    “阮将军。”正指挥着那些装了重礼的马车与木箱往宁府里抬的陈言一眼见到了她,连忙上前招呼。

    “陈副将,这是怎么回事?”

    “将军有所不知,这些都是天祈北昭桑月三国送给宁大人的贺礼。”陈言俊白的脸上笑意温厚,额头挂着汗珠,“他们都是今日刚到,直接将贺礼送来了这里,因车马太多未及疏通,以至一时都堵在了门口。”

    “嗬,阵势够大的。”阮清立即释然,笑道,“没事了,我把马搁这儿,你去忙吧。”

    陈言应了,转身便接着对付这些足可买下城池的重礼。

    阮清左挪右腾地来到门口,抬头看了眼披红挂彩的“宁府”二字,一笑走入。

    “哟,阮将军!”忙得晕头转向依旧乐得笑开花的宁伯一见,立即将她迎入。

    “宁伯,果然是人逢喜事精神爽,看您老气色不错啊。”阮清与他打趣。

    “托阮将军的福,托我家老爷与大小姐的福!”宁伯乐呵呵地笑道。

    阮清也乐了,“天歌呢,在房里?”

    “大小姐正在大厅陪客人呢。”宁伯闻言更是高兴,“哎呀,将军不知道啊,天祈陛下,桑月国主,还有北昭平阳王跟他的王妃夫人们都来了,老头子活了这么大岁数,还没见过这么多大人物呢。”

    “这不是让您老给见着了么。”阮清笑说,“您忙着,我自己进去就好。”

    负着双手一路走过去,她心道,还是这里的感觉好啊,不象皇宫里那么死板无趣。

    只可惜啊,那个女人马上就要进那个无趣的地方了。

    离大厅还有好一段距离,便已听得莺声燕语,好不热闹。

    再走近,便见偌大的厅堂满眼皆是繁花着锦,看着真是让人眼花缭乱。

    女人,数不清的女人。

    她向来精准的眼力竟一时看不清那里面到底有着多少女人。

    听说司徒景原本有三十八位夫人,再加上一位王妃,如果他没有纳新欢,应该就是三十九个女人了,不对,加上宁天歌,正好四十个。

    此时女人们都凑成了一堆,都围着宁天歌叽叽喳喳,反观三个男人,倒成了孤家寡人,倍受冷落无人搭理。

    “呀,这不是阮大将军么!”十分空闲的司徒景率先看到了她,破天荒地没有叫她男人婆,一身锦衣衬着粉面,着实象只花孔雀。

    阮清看着他态度友好的份上,也不打算嘲笑他,道:“平阳王来得真早,竟比我还先到一步。”

    说着,便与郁瑾风苏屿分别见礼。

    虽说这里可以随意些,但对方毕竟是都是一国之君,礼不可废。

    美人们呼啦一下散开,纷纷打量着这位传说中经常与她们家爷较量的女将军,宁天歌已展露笑颜,“总算没迟到,否则可要罚了。”

    “这等大喜事,怎可迟到。”阮清的眼睛有些忙不过来,能得到这么多美人的“青睐”,还得一一回笑示意,还真是难以消受。

    “哎,我说阮清,你也是一回京都就直接过来找七妹的吧?”司徒景说得很是肯定,连称呼也进了一步。

    阮清抬头望望天,看看太阳是不是往东边下山去了。

    “我问你话呢,你看天做什么?”司徒景不耐。

    “我看看天上掉金子没有。”

    “天上怎么可能掉金子,你是不是想金子想疯了?”司徒景象看傻子一样的眼神看她,“早说啊,你想要金子,跟小爷说一声就是!”

    “扑哧!”接边不断的窃笑声响起。

    司徒景一怔之下才恍觉被阮清给耍了,当下沉了脸,阮清却不再理他,从怀里取出一物扔给宁天歌,“我先去要了这东西才过来的。”

    “休书?”宁天歌展开一眼扫过,拿眼梢瞟着阮清。

    “休书?”司徒景连忙凑过来,一看之下火气全消,立即觉得扳回一局,“男人婆,安王给了你这么一休书,以后你再想嫁人……啧啧,可就难喽。”

    “我嫁不嫁人,与你平阳王何干!”阮清将休书取回,刷刷一卷,放回自己袖中。

    “我只是同情你。”司徒景长眸将她从头看到脚,脸上有着别有深意的笑。

    阮清冷眼相对,等着他吐象牙。

    “要不这样吧,小爷我委屈点,可以收你为第三十九房夫人,你看如何?”

    宁天歌一挑眉,看向阮清。

    “今儿个出门没看黄历,不知道要交桃花运。”阮清一声轻嗤,“只可惜,交的都是烂桃花,不要也罢。”

    “男人婆!”司徒景面上全然无光,“小爷收你,那是小爷看得起你。”

    “谢了,怕受不起这份福分!”阮清拱手。

    司徒景气得粉面泛红,当真宛若一朵桃花般娇艳,郁瑾风与苏屿笑着摇头。

    平阳王妃抿唇一笑,“爷可是给天歌妹妹立了字据的,若是再纳新人,那可是违约了。”

    “小爷才不稀罕!”司徒景愤愤道。

    “司徒景,我觉得阮清不同意是对的。”宁天歌过去拍了拍他肩头,以示安慰,“你就适合找象王妃与夫人们那样温柔可人的,我与阮清都不适合你。”

    “适合不适合,没试过怎么知道?”司徒景不服气。

    “你若不怕被我打得鼻青脸肿,大可以试试。”阮清冷哼一声。眼看着气氛越发紧张,郁瑾风起身将司徒景拉到椅子上坐下,“来来,平阳王,我们刚才聊的话题还没讲完,继续继续。”

    “就听你炫耀你是七妹的娘家人是么?”司徒景横眼看他,不快,“还有你送来的那些东西,都是你这娘家人送来的嫁妆是么?”

    这么冲的语气,明显是迁怒。

    郁瑾风十分好脾气,“那当然,公主虽从宁府出嫁,但毕竟是天祈的公主,怎可缺了娘家的嫁妆。”

    司徒景略作思索,蹭地站起,出语惊人,“七妹,我的也是嫁妆。”

    宁天歌看他一眼,招呼其他人坐下,继续说话。

    “七妹,我想过了。”司徒景却走到她面前,并不见玩笑之色,“你既然不肯做我的女人,那就做我的妹妹,不管如何,我都要与你有牵扯不断的关系!”

    “咳咳……”周围一片茶水呛着之声。

    宁天歌微微眯起眼睛,看他。

    “你看,我从一开始就叫你七妹,这不是注定了要让你做我的妹妹么?”司徒景却一条路走到底,“我既是你的哥哥,也就是你的娘家人,带来的东西当然也就成了嫁妆,是不是?”

    “司徒景,你确定你不是在开玩笑?”

    “确定!”

    “……”

    见宁天歌不语,三十位夫人急了,都拿祈求的眼神望着她,仿佛如果她不答应,就有多大的罪过一般。

    “天歌,别心软。”阮清泼冷水,“当他妹妹又没有什么好处,用不着白让他占这个便宜。”

    “谁说没有好处?”司徒景顾不得与阮清斗嘴,灼灼地看着宁天歌,“七妹,你想想,简晏这只虎狼可不简单,谁知道他什么时候又搞出花样来?只要你答应做我的妹妹,我定会替你守住西北,看住简晏,绝不让他再来破坏你跟安王的好日子。”

    “真的假的?”阮清犹不信。

    司徒景拉长俊脸,“我身为北昭平阳王,说出的话从不反悔!”

    阮清不屑一撇嘴,转过头时,在他人看不到的地方,唇边却露出一抹笑容。

    “答应吧,答应吧……”无数双手摇着宁天歌的胳膊。

    宁天歌觉得头晕,做司徒景的妹妹……她还真想不出该怎么叫出这一声哥哥。

    平阳王妃站在一边捂嘴轻笑,三十八双眼睛眼巴巴地望着她,比任何武器都有杀伤力。

    她指头轻叩着桌面,许久,点头,“嗯,我答应了。”

    “太好了!”刚刚还一脸可怜样的脸,突然就笑开了花,夫人们齐齐跳将起来,欢呼,“我们可以当嫂子了。”

    宁天歌挑眉,敢情求着她答应,就是为了当这个嫂子?

    司徒景脸上的神色用眉飞色舞都嫌不够贴切,比纳了十个美人还要高兴,郁瑾风与苏屿亦笑着向他贺喜。

    等他们都乐得差不多了,宁天歌看向司徒景,云淡风轻地道:“立字据吧。”

    ——

    晚饭过后,一众人又热热闹闹地磨蹭到半夜才回驿馆,阮清也回了大都督府,宁天歌将他们送至门口才回房,稍事洗漱便上了床。

    四喜四脚朝天地躺在她的床尾,毫无形象可言。

    她躺在床上却久久不曾入眠,脑子里犹如走马观花一般,无数人影在里面闪过,如奔腾的河流,往来不休。

    却又想着,楼非白与紫翎在回京都之后,一直没再出现过,在忙些什么?

    窗外忽有微响,极轻,轻到几乎无法发现,若非她因阴阳星宿与无问的缘故而内力精进了一层,亦可能无法察觉。

    一时不动,静观其变,不多时,鼻息间却有缕缕异香传入。

    片刻之后,窗子被轻轻打开,一人无声跃入,在窗边停留了少许时间才走至床前,凝望着眼前熟睡中的女子。

    纤长细密的眼睫挡住了那双清澈冷静的眸子,无法看到他,也就无从得知他曾来过。

    到底有了遗憾,心底终究还是想让她再见他一回。

    但不想给她徒增伤感,就只能用这样的方式来与她见面,至少,可以放任自己真实情绪流露,而不用再象以往那般深藏在心底。

    缓缓地靠近,倾身,伸出手想要去抚那张在心中百转千回的睡颜,然而在即将触到的那一霎,手指顿住,再一点点用力往回收,曲起,慢慢紧握成拳。

    很想再揉一回她的发,很想再叫她一声阿七,很想再做一回红烧肉给她,看她心满意足地笑,对他说,师兄,你做的红烧肉是世上最好吃的。

    微微地笑起,面容俊朗如皓月。

    那个记忆中的小姑娘,终于长大了,要嫁人了。

    从此,她的身边将有这世上最出色的男子陪伴着她,与她一同笑看这天地浩大。

    还有什么可不放心的?

    又有什么,是放不下的?

    那就让他陪她最后一晚,就算是他自私,独占这一晚,以后,再不会有这样的机会。

    静静地凝望着她,眸光一遍遍在她脸上流连,一直,一直,直到破晓时分。

    “阿七,我走了。”最终,还是叫出了这个名字,低头在她额头印上轻轻一吻,温暖,轻柔,点水即过。

    这个吻,无关情爱,却又包含了一个男子对一个女子十年的情,十年的爱,从此,只留下亲人之间的关爱。

    静悄悄地来,又静悄悄地走。

    微风过处,房内已少了男子的身影,窗子依旧轻阖,仿佛从未有谁来过,只有那盏一直陪伴他到天明的灯火见证,有一个男子一整晚都站在床前,不曾挪动过一分。

    他的眼神,是那么深情,那么无悔。

    当风也归于寂静,床上的女子缓缓睁开眼眸。

    他的来,她知道。

    他的走,她也知道。

    可是,唯有他在的时候,她只能当作什么都不知。

    他不想让她知晓他曾来过,她便不知。

    可是师兄,你这样做,终究苦了你自己。

    起身,一眼看到桌子上多出的那个信封,那只手便有如千斤重,拿不起那封薄薄的信。

    “阿七,我走了,原谅我的不辞而别。你将成为这世上最美丽的新娘,我不想看到你为我哭鼻子,会不好看。能够看到你得到想要的幸福,我很开心,比我自己得到幸福还要开心。安王是个好男子,我相信他会好好珍惜你,爱你一辈子。”

    “不要为我的离开而难过,我会一直远远地看着你,守护着你与你的幸福。如果我真的看错了安王,他没有信守承诺让你受了委屈,我定然会立即出现在你面前,帮你一起讨伐他,但我知道不会有那么一天。”

    “你放心,走得再远,我也会回来。无觅阁的力量已遍布天下,别的我给不了你,但我会帮你守着你想守护的东西,其他国家若是有不利于东陵的风吹草动,我都会及时告诉你。但从目前看来,这一点似乎也暂时用不上。”

    “当你看到这封信的时候,我已与紫翎离开京都,原谅我没有参加你与安王的成婚大典,但我相信你穿上嫁衣的时候一定极美,我会在远方祝福你们……”

    一滴水珠滴落,将上面的字晕成一团黑点,她闭起眼睛将信按在胸前。

    这份情,太重,重到她无以为报。

    而在此刻的城外,有两人翻身跃上马背,回首遥遥望着城内的方向。

    “你真的不想跟阿七说上几句话么?”女子问。

    “不了,该说的,信上都已经说了。”男子深深地望着,晨光渐渐在他眸中亮起,他明朗一笑,“走吧。”

    骏马如离弦之箭奔出,白色的衣袍,红色的裙裾,在晨光中迎风飞扬,潇洒,恣意。

    ——

    元和二十六年,十二月初一,大吉。

    这一日,新帝登基,大婚,立后。

    京都全城戒严,清水洒道,红毯铺路,满城红妆。

    从宁府到皇宫这一段路,更是禁卫林立,骑兵列队,由大将军陆凯亲自负责沿途安全,闲杂人等一律不得靠近三丈之内。

    宁府自得到安王府的报讯之后就一直忙碌着没有停歇过,前一晚更是人人守到天明,无一人敢合眼。

    子时刚过,被宁天歌勒令省去一切繁文缛节并在房中休息的老嬷嬷们顾不得多年来形成的守规守矩,再也按捺不住敲开了她的门,提出要给她沐浴净身焚香梳妆。

    而司徒景那些夫人们,之前怎么也不肯回驿馆休息,只随便找了房间打了个盹,此时听到这动静全都跑了出来,纷纷往宁天歌房间里挤。

    她们知道这件事轮不到她们插手,但她们就是想陪着她,看着她。

    宁天歌在她们心中早已有了无法撼动的地位,虽然很替自家爷可惜,但更希望她与心爱的人在一起。

    当她们与嬷嬷们一同进入房间之后,闻到房内名贵的兰香,并看到中间那个飘荡着花瓣的浴桶之时,才知道这些需要做的准备宁天歌都已独自完成。

    “我不习惯沐浴的时候有人伺候,所以干脆洗好了等你们。”宁天歌径直走到梳妆台前坐下。

    今日是她与墨离成婚的日子,也是他登上皇权最顶端的日子,她不会允许自己马虎。

    嬷嬷们立即上前,准备为她梳妆。

    “不。”她轻轻抬手制止,转身看着夫人们,“还是嫂子们来吧。”

    “我们?”大夫人一指自己,惊诧道,“妹妹,今日可是你成为皇后的日子,理该由宫里有经验有资历的嬷嬷们来做这些。”

    嬷嬷们也急了,“娘娘,这不合规矩!”

    “嬷嬷们放心,绝不会误事。”她微笑着看向夫人们,“上次嫂子们做得就很好,我很喜欢。我想,有了上一次的经验,嫂子们应该更加得心应手了。”

    “可是,那不一样的。”三夫人急得摆手,“那次毕竟只是爷要纳娶,怎能比得了这次帝后大婚,全天下的人都看着,万一被我们搞砸了……”

    “我相信嫂子们可以。”她淡淡地笑着,声音不大,却给人莫大的信任。

    夫人们彼此相望,皆感动得不能言语。

    谁会将此等大事如此放心托付?也只有眼前这个女子了。

    “好,既然妹妹如此信得我们,我们定然不能让妹妹失望。”大夫人深吸一口气,回头向其他人说道,“妹妹们,都给我拿出看家本事来,绝不能让妹妹因为我们而失了颜面!”

    “大姐放心,我们定当全力以赴!”

    没有上一次的慌张与忙乱,一切都井然有序。

    三十八位夫人,都按照各自的所长进行了明确的分工,精于妆容,发髻,首饰搭配的夫人们在嬷嬷们的指导下有条不紊地一步步走,不允许自己出任何差错,哪怕再细微的,也不允许。

    其他夫人则在旁边做帮手,需要什么,或不需要什么,都能立即送上,或立即撤走。

    四五十人的房间,没有一人说话,每个人都严肃认真,眼中都有着神圣。

    时间一点点流逝,天色一线线泛白,当最后那支凤钗插入如云的乌发时,已是金鸡鸣啼,拂晓将至。

    看着镜中那个雍容华贵大气典雅的女子,所有人都长长地吁出一口气,连向来眼光挑剔苛刻的老嬷嬷们也露出了满意的笑容。

    而这时,床上的四喜伸着懒腰,从酣睡中醒了过来。

    轻盈地跃下床,它朝着宁天歌甩了两下尾巴,其他人则看都不看,迈着优雅地步子出了门。

    是该填饱肚子的时候了。

    从未见过四喜的众人傻了眼。

    “我可是来晚了?”一道清朗的笑声从门外传入,身着鹅黄色散花广袖长裙的阮清走了进来。

    宁天歌从圆凳上站起,看着她笑道:“今日总算有个女人的样子了。”

    阮清却觉眼前一亮,恭声作揖,“微臣参见皇后娘娘,娘娘千岁万福!”

    “有人这是在找打么?”宁天歌好笑地给她一掌,“正等着你来给我穿衣服,还不快些!”

    正想伺候她更衣的老嬷嬷一听便知又没她们什么事了,这次也不多说,直接端了放着凤袍的红漆托盘过来。

    阮清正想说好,抬头一看面前这十来个盘子,立即便傻了眼。

    “这,这都是要穿的?”她指着上面各色衣袍服饰,眼睛都花了。

    “回将军的话,这些都是娘娘今日要穿戴的衣袍衣饰。”其中一名嬷嬷回话,“还请将军动作快些,莫要耽误了吉时。”

    阮清一个头两个大。

    她平时穿的衣服都足够简单,今日这身衣裙已经是她能忍受的最大限度,眼前这些衣饰别说不知道怎么穿,连看都没看到过。

    夫人们皆捂着嘴笑。

    “别难为我了。”阮清无力地看着宁天歌,“还是让嬷嬷们给你穿吧,我怕耽误了吉时成千古罪人。”

    宁天歌忍笑点头,“好吧,不难为你。”

    这次,连夫人们也站在旁边不敢来搭手,全都围成一圈看着嬷嬷们一件件替宁天歌穿上,时不时发出惊叹。

    不是没见过皇后服饰,但如此精致隆重又将她身材衬托着高挑挺拔的凤服,却是头一回见。

    连宁天歌也开始怀疑,这么短的时间内,墨离是如何命人做出这么繁得精美的衣服的,莫不是他早就暗中做好了?

    再次为他的笃定握了握拳。

    当七彩鸾鸟朝凤服与九重纱衣以及所有玉璜凤佩穿戴完毕,又是一个时辰之后。

    围观之人发出一声大功告成的轻呼,以及对眼前这名女子的赞叹。

    “太美了!”二十六夫人迷离的眼神与低低的语声如同梦呓。

    “幸好妹妹当初不是真的嫁给我们爷。”三夫人也跟着叹道。

    “妹妹是应该得到天底下最为出色的男子一心一意地珍惜的,我们爷有了太多的女人,配不上。”大夫人轻声说道。

    阮清走到宁天歌面前,双手搭在她的肩头,面含微笑,“若是殿下看到了,恐怕眼睛都要直了。”

    她亦微笑,将她轻轻拥住,“阮清,谢谢你。”

    “我什么都没做,说什么谢字。”阮清责怪,却反手将她抱紧。

    “这一声谢,我早就想说了,就怕说了显得生分。不管怎样,有些事我会永远记得。”

    阮清眼睛一酸,连忙狠狠一闭眼将那泛上来的水汽眨去,笑着将她推开,“看看你,不就是嫁个人么,酸死我了。”

    “就酸这么一回,以后你想酸都没有了。”宁天歌哪里看不出她眼中的湿意,只装不知。

    “娘娘,已经过了卯时,该动身了。”嬷嬷提醒。

    她点点头,夫人们立即提起她身后逶迤的裙摆,阮清走在她身边,嬷嬷打开房门,一百名宫女早已在外面盛装等候,在她们出来之时,接过夫人们手中的裙摆,尾随在宁天歌身后往府外行去。

    一路红毯,府中所有管事与下人以及陈言等人都已在两边静候,不知站了多久。

    此时见她出来,宁伯首先红了眼眶,又强自忍着,欣然地笑看着她。

    其他人亦然。

    走廊那一头,身着紫红色锦袍的宁桓望着她的方向侧身而立。

    “父亲。”她走过去,未及说话,却见宁桓撩袍就要下跪。

    她一把将他托起,并出手将他定住,这才提起前摆缓缓跪下。

    “歌儿,使不得!”情急之下,一声歌儿脱口而出,替代了原先要唤的娘娘,想出手相扶,怎奈身子动弹不得。

    嬷嬷们与宫女们也变了脸色,哪有皇后跪臣民之理!

    想去扶,这几日已深知她的脾气,知道她决定的事情无人能改,只得跟着一同跪下。

    府内所有下人亦齐齐跪地。

    “父亲,不管身份如何改变,父亲始终是我的父亲,这一点,永远不会变!”宁天歌肃然道,“父亲养育教导之恩大于天,当得起这一跪。从今往后,还望父亲保重身体,我会时常回府看望父亲,同享天伦。”

    说罢,便端端正正地磕了三个头,才站起身来,解开了宁桓的穴道。

    宁桓早已热泪盈眶,只点头说好。

    “娘娘。”嬷嬷屏着呼吸小声提醒。

    刚才那一跪三磕头将她们吓得三魂丢了七魄,怕再生枝节,赶紧出门才是上策。

    宁天歌步下台阶,回眸看了一眼这个熟悉的府院,举步,坐入凤辇。

    厨房里,刚吃了活鸡填饱了肚子的四喜恋恋不舍地扔下嘴边的鸡头,将时辰掐算得刚刚好,嗖地一下跑出来,跟着钻了进去。

    “起——”随着一声洪亮雄厚的嗓音,凤辇起,喜乐鸣,禁卫军开道。

    队容整肃,仪仗盛大。

    京都盛况空前。

    登基大典,帝后大婚,立后大典,没有哪一朝会将这三大盛事于同一日举行,新帝对此却似乎理所应当。

    九道宫门大开,皇宫依旧庄重肃穆。

    过九门,凤辇驻,锦帘掀起,宁天歌扶着嬷嬷的手步下凤辇,抬眸望向前方的金殿。

    大道通途,脚下明艳的地毯一直绵延至玉阶,玉阶顶端,一抹明黄身影临风而立。

    左右两边立即有高品阶的宫女过来相扶,她轻说一声“不必”,双手轻扣身前,朝着那玉阶的方向一步步行去,步子平稳,姿态雍容。

    微微昂首,随着距离的相近,玉阶上的那人越发的清晰。

    明灿龙袍,发冠高束,截然不同于以往的优雅随性,此刻站在那高处,终显出他睥睨天下之势。

    他此时站在那高处俯视着她,珠玉容颜微微带笑,看着她一步步向他走近。

    大道很长,玉阶很高,两人对视的眸光却很短。

    她唇角微扬,陪伴她走过这漫长一生的男人,就是他了。

    周围的一切都静了,天地间仿佛只有他与她两个人,他不是高高在上的帝王,她也不是母仪天下的皇后,他们不过是最为平凡的夫妻,走着人生中最为重要的那一步。

    距离越近,微笑越深,她走上玉阶,每一步都在向他靠近,长长的袍裾铺展在身后,上面那只展翅的凤凰翱翔于天。

    他朝她伸出了手,掌心如玉,在阳光下泛着莹润的光泽。

    这只手,今后将手执朱笔,将天下都掌握在此,这一刻,却只是一个丈夫在迎接他的妻子,执子之手的那一握。

    她伸出右手,与他轻轻交握,他随即用力,将她紧握住,再也不放手。

    还有三步的距离,她稳稳走完,终于站在他身边,转身,共对天下。

    从此携手,风雨共担。

    玉阶下,及至整座皇宫,都是潮水般起伏的朝拜之声。

    雪团般的四喜一直蹲在玉阶下,抬着头好奇地打量着上面的男女,既感陌生又感新鲜,此时蹭蹭蹭地几个纵身跃至玉阶顶端,一个后挫力便要往宁天歌身上跳,被墨离一个淡淡的眼神给止住。

    缩了缩脖子,它识时务地坐在宁天歌脚边,眯起眼睛享受着这种只有帝后才有享有的跪拜。

    额头中间那一撮金毛在阳光下越发尊贵,彰显出王者之气。

    各国来使均站在一侧,跟随宁天歌进宫的众夫人激动得不时拿香帕抹眼角,有几个最为感性的已喜极而泣,不能自已。

    司徒景发出一声悠悠的叹息,长眸中似艳羡又似失落,语声很是怅惘,“真是一对璧人哪。”

    平阳王妃轻轻抱住他的胳膊,将头靠在他肩膀,“爷,我们会一直陪着你。”

    司徒景拍了拍她的手,没有说话。

    “这世上,确实只有安王与公主最般配。”郁瑾风一句感叹,引来司徒景十分不满的瞪眼。

    苏屿一贯的笑意温和,深深地望着宁天歌,此时她凤袍加身,与墨离并肩而立,气度更加淡定从容,眼眸沉静若海,淡淡一扫间,凌厉锋芒一闪而过,令人不敢直视。

    这样的女子,只有世间最优秀的男子才配得上。

    不可否认,他曾对她动过心,在她出现在密室救他出囹圄的那一晚,她已在他心中留下深深的痕迹。

    也不可否认,他曾一度想过对她表明心迹,请她留在桑月,但那些话终究未曾出口。

    只因他明白,他的天空不够广阔,无法令她展翅飞翔,也明白,她与他只止于友情,而他也珍惜这份最纯净的友情。

    头发花白的司礼官高声主持着大典仪式,苍老有力的声音回荡在宫城上空,他一生主持仪式无数,更是第三次主持皇帝登基大典,却是有生以来第一次主持这三大仪式合一的大典。

    任务繁重,却觉人生圆满。

    东陵帝以太上皇的身份端坐在高台上,向来冷厉的目光也经不住岁月的打磨,多了份柔和。

    也许,在一开始他就错了。

    错在自己多疑,错在不该听那钦天监一面之词,否则也不会生出后来那么多事端,兰妃或许也就不会死。

    未时三刻,礼毕。

    司礼官刚唱罢,西宛来使突然出列,举着一个沉朴的木匣高声说道:“西宛使臣吴迁奉君主之命向东陵皇后进献贺礼!”

    所有目光全都集中在他身上,确切地说,是集中在他手中的那个木匣上。

    如此一个小小的匣子,再贵重的贺礼,又能装多少?

    同时亦有不少人听出其中的不对劲之处,这西宛的使臣是不是说错了?说献贺礼也是献给皇帝才对,怎么是献给皇后?

    立即有太监上前接过,低着头快步跑上玉阶,将木匣高举过头顶呈至墨离跟前。

    墨离接过,却直接转交给了宁天歌。

    宁天歌打开盖子,匣子里静静地躺着一封信与一卷泛黄的用黄丝带系着的帛书。

    取出那封信,太监立即上前捧住匣子,她从信封中取出一张折叠整齐的信笺,细细阅读之下,竟一时默然。

    所有人都很好奇上面写了什么,更好奇西宛君主送了什么礼物。

    “简晏真是小气,竟只写了封信来表示诚意。”司徒景撇嘴。

    吴迁朗声说道:“小臣主上说,皇上与皇后大婚,他自当备下薄礼。主上与皇后乃在同州相识,相知,意义非凡,因此将同州城送给皇后娘娘作为贺礼,并将同州更名为宁州,今后归娘娘管辖。”

    此言一出,皆是惊讶之声。

    “嗬,西宛君主好大的手笔!”郁瑾风赞道,“同州向来作为西宛东边的边境要塞,兵家重地,没想到说送就送了,还为了公主更改城名。”

    司徒景也有些咋舌,但嘴里却不服输,“不过是一座城池么,赶明儿我也送一座给七妹玩玩,哦不,两座!”

    “要送就蒲阳,别的没什么意思。”不远处的阮清突然插了句。

    “蒲阳就蒲阳。”司徒景想也没想就应。

    “平阳王,立字据吧。”阮清气定神闲,“还请各位作个见证,平阳王今日把蒲阳城送给咱们皇后了。”

    司徒景这才懊恼自己图了一时口舌之快,蒲阳一送,他们北昭牵制东陵的最重要关隘就没了,等于以后可以任东陵大军长驱直入。

    “后悔了?”阮清挑眉。

    “谁后悔了?”司徒景一仰头,“小爷从不后悔!”

    但听得吴迁继续说道:“小臣主上还说,他随时都有可能率着西宛的铁蹄冲过桑月踏入东陵,请皇上做好准备。”

    “大胆!”在场的百官首先沉不住气了,“我们东陵岂是你们说踏入就踏入的!”

    墨离抬手,示意下面安静,唇角微挑,负手微笑道:“请吴将军回去禀告君上,就说朕接受他的挑战,随时等着迎接他的铁蹄。”

    “也请吴将军代我谢谢君上的贺礼,礼重,君上的心意更重,我都收下了。”宁天歌郑重地说道。

    别人或许不懂,但她与墨离却明白,简晏将同州送给她,也就是向她表明,西宛已将自己的大门交到她手里,只要他们不动兵,西宛便一日不会向东陵或桑月发动战争。

    这一点,苏屿郁瑾风与司徒景自然能理解。

    “简晏真是别扭。”司徒景一拍额头,“明明不会兴兵,非得嘴上逞强几句。”

    苏屿笑道:“简晏向来骄傲,此次能如此表态,已经很让人意外了,说几句就说几句吧。”

    “西宛君主对公主确实是用情不浅,只可惜……”郁瑾风话说一半,没有说下去。

    之前发生的事大家都清楚,一时也不再提。

    吴迁应诺,退回一边。

    宁天歌将书信放回匣中,遥遥眺望着西宛的方向。

    简晏的强势,注定他不能与墨离为友,但至少,也没有成敌。

    一只手将她牢牢牵住,她转头与他微微一笑,一起缓步走下玉阶,走出相携的第一步。

    而这一日,也有一个人,站在业都皇宫中最高的宫殿的勾檐上,久久凝望着东陵的方向,想象着那个女子穿着凤服一步步走向那长长的玉阶,走向那个朝她伸出手的男人。

    从此,奠定一生。

    ——

    亥时,夜深,宫宴将毕。

    墨离朝身边的宁天歌低低说了一句什么,宁天歌抬起头来深深看他一眼,点了点头。

    墨离遂起身,请各国来使一起移驾安王府,说有景观请他们欣赏。

    众人虽觉得这个提议来得突然与不合常理,就算安王府真有奇异景观可看,也不应该是今日这个特殊的日子,但基本都是熟得不能再熟的人,年纪都尚轻,哪里会在意那些条条框框,当即称好。

    于是,摆驾安王府。

    所有来使与朝臣都一同前往。

    ——

    太医院。

    不同于皇宫另一边的灯火辉煌与热闹,这里极为寂静,太医们都被宣去参加宫宴同庆,多数房间都是漆黑,只有里面那个小院亮着灯。

    寒冬的天气,屋内的男子依旧一身白衣,静静地收拾着桌上的东西。

    衣柜被打开,折叠得一丝不乱的为数不多的几套衣服已都收入包裹中,桌上还是几件堆放着,若是仔细看,不难看出其中有一套尺寸略小,且颜色也有所不同。

    他并不急于收起,反而将它一一展开,铺平,修长的手在上面轻轻抚过,仿佛在触摸一件珍稀的心爱之物。

    这确实是他的心爱之物,在那个女子还是男子之时,因为遭他强迫而换上了他的衣衫,又因为遭他强迫接收了他的珍药,而不小心遗落在他这里的衣袍。

    他将它们极为仔细地清洗,晾干,折叠,然后存放在衣柜最底层,就此珍藏,不曾打算奉还,甚至还想,若是她来要还,他就来个概不认账。

    只是,她似乎已经忘了,再也没有向他提起归还衣物。

    看了许久,看得眼睛都似乎有些酸了,他才将衣服顺着原来的折痕小心折起。

    指尖有些凉,衣服上却似乎还留着她的体温,还有体香。

    他与她不是没有近身接触过,第一次在街道上紧密相贴,她柔软的身体留给他的感觉至今记忆犹新。

    她是他今生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如此亲密接触过的女人,也是她开启了他感情的鸿蒙,让他知道了人生除了吃饭,睡觉,治病,研究医术之外,还可以有别的东西,一种奇妙的,令他想摆脱又想紧紧抓住的东西。

    就好象,明知她所说的细菌肯定是不好的东西,却任它钻进了自己的心里,甘之如饴。

    而他也因她而变得更象一个人,一个拥有喜怒哀乐七情六欲的人,而不再是一杯平淡的水。

    折起外袍,中衣,没有里衣与亵裤。

    其实他从一开始就知道,她并没有脱去自己的贴身衣物,但那又如何呢,只要能将他的穿在身上,他就满足了。

    一丝不苟地将它们平放在自己的衣物上,桌面上还有一件,这是他自己的,只是那衣襟处布满了密密麻麻犹如蜈蚣的针脚,而在这些针脚处,还有一点干涸的血迹,宛若雪地里的一朵红梅。

    那是她熬了一个晚上给他补起来的衣服,还因此扎破了手指,知他爱干净,她已尽量注意不将它弄脏,但还是留下了一滴血渍。

    她让他把衣服脱下来,说帮他洗干净。

    他当时下意识就捂住了胸口,生怕她真的拿去洗,拒绝得飞快。

    甚至,为了怕她起疑,还找了个她洗起来不干净,由他自己洗的理由。

    可谁又能知道,他将这破衣服象宝贝似地藏起来,上面的那滴血更是舍不得洗掉,根本就不觉得脏。

    只因,这是她的血。

    他珍惜。

    将这件衣服也收了进去,系好包裹,他缓缓抬头,目光在这屋子里慢慢转过,将这里的一切都一点一点刻入脑子里。

    她不止一次来过这里,来找他把脉,又用各种惹他生气的方法躲过他的诊断,还一次次地戏弄他,欺骗他。

    他为此气过,怒过,怨过,伤心过,以为今生都不会再原谅她。

    可在得知她全身筋脉俱伤的时候,所有的以为都顷刻间烟消云散,只恨不得能立即赶到她身边,为她解除痛苦。

    当看到她躺在墨离怀中动都不能动的时候,他听到了自己心碎的声音。

    那一刻的痛,比起原先她带给他的痛,竟不知要痛上多少倍。

    那时候才知道,只要她好,他疼痛与否都已不重要。

    今日,他站在她看不到的地方,远远地看着她一步步登上那高高在上的地方,站在那个拥有帝王之尊的男子身边,一同接受着万众朝拜,心里亦有着满满的骄傲。

    这是只为她才有的骄傲。

    但是,也到了他该走的时候。

    将小小的包裹背在自己肩上,再披上黑色的斗篷,这是不属于他的颜色,但今夜,他需要这种颜色来掩藏自己。

    宫中禁卫森严,以他的身份,想要出宫并不难,只可惜……从此他将与他的医书相别。

    无妨,只要带着自己最珍爱的东西就好。

    低头吹熄灯烛,他打开房门,清冷的空气顿时沁入肺腑,他深吸一口,再回头看了一眼,迈出门槛,合门下阶。

    黑色的背影很快融入黑暗,他走得很快,很急,没有回头。

    一如上次的,决绝。

    ——

    安王府,莲湖畔。

    其他人依墨离所言全部立于莲湖边上,看着他与宁天歌走上九曲玉石桥——玉衡。

    多数人都是初次入安王府,且不知此九曲桥的名称,此时见上面朵朵玉兰皆点起明烛,暖色的烛光自润泽的玉色中透出,映在连湖中如团团月光,极为好看,只道墨离叫他们过来便是欣赏这一景观,不少朝臣已开始大加赞叹。

    却见墨离走到玉衡中间停下,宁天歌则从袖中取出一只通体莹润的水晶球,在烛火映照下璀璨流光大盛,顿时将所有人的目光吸引了过去。

    “这是何物?”司徒景大为惊奇,世上竟有比夜明珠更华灿之物。

    周围无人应答,所有注意力全集中在那个晶球上,只有郁瑾风似乎想到了什么,却又有些不敢相信。

    不知何时出现的墨迹张了张嘴,脱口就要说出“天眼”二字,又硬生生地给憋了回去。

    墨离接过水晶球,命人将玉衡上的灯烛全熄灭,遂将水晶球放置在身前那朵玉兰上,抬头凝神看着天际。

    众人亦跟着抬头。

    天上无月,星子密布,然而就在转眼之间,满天星子突然象是被一块幕布笼罩,只余下九颗错落有致最为耀眼的星子。

    众人正想发出惊呼,那一声惊呼却卡在喉间,只见刚刚还各自为政的九子在瞬间围成一圈,也就这一刻,墨离手心一翻,一把短小的匕首显现,银光一闪间,已迅速割破自己与宁天歌的食指。

    鲜红的血一同滴落在水晶球的顶端,凝而不动,水晶球却象是有了生命一般,开始现出隐隐的毫光,之后越来越强,竟炽亮得人无法直视。

    无人能明白到底是怎么回事,心头的震惊却还不止于此。

    就在水晶球的亮度接近白光时,天上九星突然光芒大动,有光束自天上直射而下,最终汇成一束直接与水晶球相接。

    而在彼此相通的一霎,水晶球毫光大现,朝天上反射而出,形成一幅奇异的图形,似由无数细小星子组成,点线相连,布满整个上空。

    太多的惊讶,太大的震动,以致一直卡在喉咙里的那声惊呼到底没能畅快呼出,所有人都张开了眼睛,不可置信地看着眼前这一幕。

    宁天歌的眼睛忽然就湿润了。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她费尽多年终于找到的水晶球,她前世梦中无数次出现的情景,原来在今生以这样的方式才能究其原由和结果。

    可是,连她都不知道如何解开这个晶球的秘密,墨离又是如何知道?

    “是天下合一图!”突然有人高声惊呼。

    在场皆是有才识之人,细细辨认看去,果然看出这是五国合在一起的版图,上北昭,下天祈,左西宛,右东陵,正中间范围较小的是桑月。

    “‘天眼’!”再也抑不住心中震骇,郁瑾风一语道破。

    开启天眼,皇图再现,执掌乾坤,天下大统!

    只有“天眼”,方能令皇图再现。

    只有血祭,方能令“天眼”天启。

    想当初,始元帝与元烈皇后拥有这“天眼”,更是应了执掌乾坤,天下大统这一句。

    “世人皆道北斗为七星,实则还有洞明隐元二星。”墨离对宁天歌轻身说道,“我将此桥以位居九星之中的玉衡为名,实际上取的只是晶球所置放的那朵玉兰。今晚天象星宿契合,晶球以你我之血祭之,总算得以见到此番景象。”

    “你怎知这晶球蕴含着这等秘密,又怎知用这种方法将它开启?”她望着这连她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的画面,终究问出心中疑问。

    “自我记事以来,这个发着光的晶球便时常出现我梦中,我不知道这是为何。”他侧眸看她一眼,“我知道这种事情太过玄虚,你未必能信。”

    “我信。”她答得很快,转头看他。

    他微微地笑了,眸中的凝重淡去一些,接着说道:“数年前,我曾遇到一位隐士,他不肯透露姓名,却曾指点于我。他说我命中有机缘,命运轮回也将因一些相同的事物而碰撞在一起……”

    宁天歌心里一动。

    她记得以前无问就曾跟她讲过一句话,有些事物不过是因缘造化之中的介物,命运轮回总因为一些相同的事物而碰撞在一起,让她无需太过执着于过去。如今听来,竟与墨离所说的那个隐士如出一辙。

    “他当时还告诉我,每一甲子都会有一个日子,天上的星宿会发生变化,我若能在机缘巧合之下取得梦中之物,并识得与此物密切相关的女子,便于甲子之末月初一用两人的血祭之,便可看到梦中所见。”

    宁天歌忍不住笑了,“你就不怕万一那隐士所言不实,会让你在天下人面前丢失颜面么?”

    “有何可怕?”他微笑反问,“这世上既然真有我梦中之物,你又为了它曾不惜与我翻脸,便说明你与它肯定也有着密不可分的联系。既如此,隐士之言已可信七八,而今晚的星象,我曾命钦天监测过,确实会有所异动,如此,我还有何不敢?”

    她轻叹,“我就知道,你不会做没有把握之事。”

    “我只是没把握,你会不会把它当陪嫁物带来。”他笑言,将她的手轻轻握住,仰望着天上渐渐淡去的星图,神情悠远,“事实上,它确实如那隐士所说,没有令我失望,不是么?”

    她轻“嗯”了一声,“原来这就是你当初说任何东西都可以给我,唯独这件不可以的原因了。”

    天上的星图终究淡去,围成一圈的九颗星子亦隐去华光,消弥于天际,唯有水晶球还泛着渐趋浅淡的光。

    仿佛又是一个梦,只是这个梦却无比现实,只因身边有了他。

    他捏了捏她的掌心,“那你又是为了什么与我争?”

    “与你一般。”她望着深邃的夜空,那遥远的彼端似乎有一双眼睛正静静地凝望着她,“所不同的是,我梦中还有一人,他有一双如镜湖般沉静的眼睛,与你的一模一样。”

    只是,她没有告诉他,那个男子,为救她而死。

    他手掌一紧,眼眸紧攫着她的脸,“因为如此,你在第一眼见我之时,才会全然不顾地跃下,只为确认我是不是他?”

    她点头,回眸望着他,眸光清澈平静,坦然无波。

    他久久凝视,之后笑意释然。

    她能在他身边,什么都无需再说。

    牵着她的手往湖畔走,那边的人兀自沉浸在刚才的奇观之中犹久久回不了神,却听得墨迹嘟囔:“都说得‘天眼’者得天下,主子得了‘天眼’,也没见得到天下啊。”

    此言一出,众人方醒,一时都朝两人看来。

    “天眼”确实存在,而从“天眼”折射出来的景象看,确实是一幅完整的天下合一图,难道说,得“天眼”者果真能得天下?

    那么,五国之间刚刚取得的安定,是否又将会出现血雨腥风烽火连天的局面?

    “你错了。”宁天歌说道,“世人都以为这句话是预言,实则这只是一句如实的史料记载而已。”

    见众人面露不解,她淡淡而笑,“千年前,始元皇帝一统天下,且得到了‘天眼’,故有得‘天眼’者得天下一说,但此‘天眼’与他得到的天下无任何联系,只是史官记载在史书上的一桩史实而已。因为有野心的世人太多,因而将此说法神化,认为只要得到‘天眼’,即可得到整个天下。”

    她眸光从众人脸上掠过,“试问,天下岂是如此容易可得?”

    “要是凭着这么个玩意便想要得到天下,简直是无稽之谈。”司徒景率先嗤之以鼻。

    “没错。”苏屿赞同,“得天下者,需有勇有谋不说,还须心怀天下,并得众心归一,前者容易,要做到后者却是难上加难。”

    宁天歌露出会心一笑。

    关于这个“天眼”,确实有太多玄奥之处,连她自己都不敢确定,得“天眼”者得天下一说到底是否可信。

    之所以将这说法说成是史实,只是不想让后世再因“天眼”而发生战争。

    毕竟,人的野心太过庞大,足以大到让人无法估算。

    “回宫吧?”墨离在她身边低声笑问。

    “好。”她微笑点头。

    立即有太监扬着尖细悠长的声音,“皇上娘娘起驾,回宫——”

    文武百官两边列队,龙辇凤辇上前,墨离拉着宁天歌的手走下玉衡桥,她却脚步一顿,蓦然回首望向皇宫的方向。

    “怎么?”他随着她的眸光望去。

    她定定地望着那看不到的宫阙,摇了摇头,心却仿佛突然空了一块,象一脚踏在了虚空之处,无从着落。

    ——

    大典之后,西宛来使吴将军第二日便启程离开京都,其他人则多逗留了几日,之后亦因年关将至,颇多国事需要料理而不得不回该回的地方。

    郁瑾风与苏屿还好,司徒景那一边却水灾泛滥,三四十个美人抱着宁天歌或眼泪汪汪,或梨花带雨,或干脆抱头痛哭,着实让宁天歌哭也不是笑也不是。

    后来好劝歹劝,承诺等这边空闲下来就去北昭探望她们,美人们这才破涕为笑,千叮咛万嘱咐之后喜滋滋地走了。

    之后阮清也来向她道别。

    宁天歌让她在京都过了年再走,她说见不得有人恩爱甜蜜,还是回定边陪老父亲一起过年才是正经。

    再者,这里有块牛皮糖天天象只臭苍蝇似地跟着她转,把她的好兴致都给磨没了,为了早日摆脱这种非人的折磨,还是早走早好。

    临走时,把司徒景承诺将蒲阳送给她的字据交给她,说她大婚也未送什么礼,这虽有借花献佛之嫌,但好歹也是她争取来的,也算是大礼一份。

    宁天歌收下了。

    说话的次日,阮清一早便出了城门,直奔定边而去。

    被揍得鼻青脸肿依旧每日寻借口进宫找她的陆凯寻遍了整座皇宫都未见到她的身影,终于憋忍不住开口问宁天歌她的去向,宁天歌一问三不知,半日后遥遥一指定边的方向,朝他一笑,“我什么都没说。”

    陆凯一见,立即咧着嘴道谢,之后兴冲冲地直奔御书房请命,说是现在京都安定,无处需要用到他这个将才,主动请求前往定边行保家卫国之职。

    墨离略作考虑,郑重点头,称陆凯一片赤胆忠心,其心可嘉,当即朱笔一挥,准了。

    陆凯喜得眉毛飞上了天,匆匆叩谢便狂奔出宫,紧追某人的脚步去了。

    “娘娘,您将阮将军的行程告诉陆将军,就不怕阮将军半路折回找您算账?”陈言看着他们英勇无敌的大将军好似上战场杀敌般一往无前的背影,忍不住笑问。

    宁天歌唇角一扬,“她若敢来找我算账,我便下道手谕,直接给她来个指婚,看她还敢不敢。”

    陈言怔了怔,一想,这招确实厉害,只怕阮将军再怎样也不敢置皇后手谕于不顾,不免佩服。

    “陈言,陪我去趟太医院吧。”宁天歌望着太医院的方向,已淡了笑意。

    “是。”陈言并不多问,只是随在她身后。

    太医院内清静依旧,往来之人都是低声轻语,乍然见到宁天歌出现,连忙上前行礼。

    “我只是过来随便看看,你们不必管我。”她摆手让他们散去,只一路沿着那条走得次数并不多,却每一次都令她印象深刻的走廊慢慢走着。

    一名小童走过,歪着脑袋瞅了她半天,终于想起了她是谁,粉嫩嫩的脸顿时现出慌张,手忙脚乱地要向她跪拜,让她一手托住。

    仔仔细细地端详着这张稚气未脱的小脸,那时的话语还仿佛在耳边回响,“你是谁呀,我们院正除了给皇上,皇后娘娘以及各位殿下公主看诊之外,其他人一律不看的。”

    “到太医院来求诊的大臣都要经过皇上的允许并且列案的,你有皇上的批折吗?……我们院正你就别想了。”

    “少跟我套近乎,告诉你,没用的。”

    时过境迁,恍若隔世。

    小童吓得大气都不敢出,生怕不小心出错惹了她不高兴,怯生生的模样哪里还有当日的老气秋横,宁天歌不禁莞尔,挥手让他去了。

    却见他不加掩饰地呼出一口气,行了一礼便快快地离去,起先还敛着步子,之后便越走越快,索性远远跑开了去,还不忘回头看她一眼。

    她笑着摇头,到底是小孩子。

    行至小院,她站在院前,望着那紧闭的房门,一时驻步不前。

    院子里种着一些可作草药的花草,是那人亲自栽种,只是如今,景物依旧,人已非。

    陈言沉默地站在她身后,不多问,不催促。

    并非因为身份有别,而是那种从女子身上渐渐逸散出的沉凉,他可以真真切切地感受到。

    他是聪明之人,这屋子曾经的主人对女子的心意他早已明了,但他从不作过多的揣测,一如他从不将心中的情感流露半分。

    不管如何,他都不会离开。

    他会一直在她身边,一直守护下去,直到,他死的那一天。

    房门被吱呀推开,一股淡淡的书墨草药香气迎面而来,宁天歌的眸光缓缓流转,这里面的一桌一椅都是那般熟悉可亲,可亲得好似它们就是她生命中的一部分。

    手指在桌案上轻轻抚过,眸光落在堆放在一角的几本医书上,最上面的那本,溅了几滴墨汁,被弄脏了封皮。

    那时候,他险些因此而大发脾气,却又硬是克制住,那模样现在想来却是心里一疼。

    那样一个爱医书如命的人,终究走得太过决绝,连一本都未带走。

    抬头间,眸光一顿,在旁边的柜子上,竟然放着一只熟悉的药箱。

    他居然,连他从不离身的药箱都未带。

    这是连吃饭的家伙都不需要了,还是说,走得太过匆忙,忘了?

    双手捧下,打开,里面的每一样物品都是她所熟识的,尤其那只长方形的匣子。

    将匣子取出,沉甸甸地很有些分量,放在手心里轻轻一晃,里面响起骨碌碌滚动的轻响,并非撞击到木板的声音,而是有些发闷,不由抿起一丝浅笑。

    这里面的糖丸,前阵子本已被她吃完,如今听来,这匣子的主人又新做了一些。

    掀开盖子,掂起一颗放入嘴里,香甜中带着淡淡的清苦,一如记忆中那般滋味。

    “来,你也尝尝。”她递到陈言面前。

    陈言依言拿起一颗吃了进去,点头,“很甜。”

    她一笑,合上药箱,望着那满当当的书柜,道:“将那书柜最顶层的书连同这桌子上的都给冉院正送去吧,还有这药箱,去的时候什么都不必说,送到就好。”

    ——

    “娘娘,这身衣裳还要留着么,都已经破了。”负责整理衣箱的宫婢拿着一套衣服过来请示。

    “嗯,留着。”宁天歌接过,亲自放进衣柜中,将上面的褶皱慢慢抚平。

    那人行事向来一丝不苟,衣服更是不沾点尘,平整得好似熨过一般,最容不得有一丝凌乱。

    这是他强迫她换上的那套衣服,裤子被墨离给扯破了,后来她又给勉强缝上,只是那针法实在难看得紧。

    以前她一直想找个机会还他,也曾想过问他要回自己的那身,只是一直找不到合适的时机,如今,这衣物却成了一种纪念。

    她抬头看了眼外面的天色,拿起雪色貂裘,“告诉皇上,我有事出宫一趟,让他不必等我。”

    宫婢连忙过来帮忙系带,“奴婢陪您一起去。”

    “不必。”

    宫婢深知她说一不二,不免有些发急,“可是娘娘,很快就要天黑了,这么冷的天,您还是等明日再去吧。”

    “我的脾气你们还不知道么?”她淡淡一瞥,“让皇上在宫里安心等着,不许让人来找我,他自己也一样。”

    “是。”宫婢们低声应了,再无人敢劝阻,只一人怯怯道,“如果四喜回来找不到娘娘,不知会不会……”

    想到有一回四喜一时见不到皇后,大发雷霆将她们的衣服全部撕成碎布条的模样,简直比恶魔还可怕。

    “皇上不是送给它丸子了么,它现在哪里还有心思顾得上我。”宁天歌拢了拢裘衣,举步出门。

    朱红的宫墙转角,两抹雪白的身影嬉闹着一前一后跑过,倏忽转过去就不见了。

    ——

    京都一条不起眼的街巷,两个月前新开了一家草堂。

    草堂里的那个先生年纪极轻,也就二十出头的模样,五官长得很是俊秀,就是身形单薄了些,尤其喜爱穿一身白衣,穿在他身上特别好看,有一种飘然出尘的味道。

    草堂刚挂牌时,来看病的病人一看里面的先生长得如此年轻,二话不说转头就走了。

    都说年纪越大的大夫医术越精湛,这个长得象书生一样的男子能有多大能耐?很多人都不看好。

    草堂着实清冷了些日子。

    直到有一日,有个饥寒交迫又得了重病的孤女倒在草堂门前,气息奄奄,路过之人都说救不活了。

    后来草堂里的先生走了出来,只把了把脉,又取出几根银针在她身上扎了几下,孤女便醒了过来,之后又在草堂里休养了几日,不仅活了下来,还活蹦乱跳地跟没事人一样。

    至此,草堂的名声一下子传开,来看病的人渐渐多了起来,那孤女也不肯离开,死活要赖在草堂给先生打下手洗衣做饭。

    又因这位先生行医方式奇特,家境贫寒之人来看病,可以连诊金与药费都不付,富人之家来请,则至少要百两诊金以上,与一般的医馆大相径庭,因此口口相传之下,来这家无名草堂求医的人更是络绎不绝。

    只是这位先生有一个规矩,在辰时之前和申时之后从不接诊,也不许人来打扰。开始有人不理解,但久而久之也就习惯了。

    后来,随着时间一久,草堂里的侍药小童与那孤女就发现,先生在每日起床后都会站在草堂门前,朝着一个方向看上一眼,晚上睡觉前又会看上一眼,每日都如此,只看两眼,从不多,也从不少。

    只是,那两眼却很深很长,每当这个时候,先生的眼睛里就象是多了一些他们看不真切的东西,再不是古井无波。

    起初他们并不知道先生在看什么,后来看着看着便琢磨,这条街对着的方向不正是皇宫么?

    先生每日都看皇宫做什么?难道那里有他的什么亲人?

    他们一直都不知道先生是什么人,先生从不说,他们也很少问,问了也问不出什么。

    事实上,他很少说话,除了必要的问诊之外几乎从不开口。

    偶尔会有一些人来,并不是来看病,而是给先生送些东西来,有时是世面上找不到的医书,有时是一些很难买到的药材,或是一些上等的生活所需。

    送来了先生就收下,从不说谢。

    而那些人对先生极为尊敬,但只称他为先生,别的什么都不多说。

    也有一些来看病的,衣着虽然只是常服,但一看来人的气度便可看出对方非富即贵,进来之后对先生十分有礼,先生亦只是淡淡颔首,如对待普通病人一般,问诊,给药,不送。

    来人也不生气,笑呵呵地来,笑呵呵地走,似乎早已习惯了他的这种态度。

    这样的次数多了,被称为神医的先生便多了一层神秘的光环,诸多猜测,众说纷纭,先生从来不闻不问。

    这日傍晚,申时一过,草堂内的病人便都自觉地退了出来,因为里面都已排了号,第二日在辰时之后,首先轮到的便是他们。

    这一点,他们从来不担心,只因先生从来只按病人到来的先后看病,从来不看对方是谁。

    草堂顿时清静,白衣清瘦的男子收拾好桌面,照例取出一本医书研读。

    天气寒冷,草堂大门关起,只开着半扇窗子,屋内灯烛早早点起,透过那半扇窗,可看到男子极为小心地摩挲着书的封面,修长的手指停留在某一点上,久久不曾挪开。

    暖黄的灯光照在他俊秀的脸上,他的脸半明半暗的映地光影中,轮廓清晰,眼神专注而温柔,令人心动。

    屋内似乎有女子在说话,紧接着一名少女出现在视线中,手里端着托盘,里面放着几样精致清淡的白粥小菜。

    男子连忙将医书收起,一手护在上面,生怕不小心被溅上了汤汁,仔细地归放妥当了,这才开始吃饭。

    少女站在旁边开心地看着他,似乎只要这样看着她就能跟着饱了,男子抬头面无表情地看她一眼,她才捂着嘴跑了开去。

    站在草堂外不远处的女子眸中泛起一丝笑意,他始终还是那个模样,半点未改。

    他吃得很慢,很斯文,小口小口地吃着,神情却似乎有丝飘忽,半途中象是想到了什么,连筷子里夹的菜掉了都不自知。

    待到那少女过来收碗筷,他才只吃了一半,却放下筷子,让她收走。

    少女不知说了句什么,可能是让他再吃点,他便沉了脸,起身甩袖走出了草堂。

    立于草堂门口,他似乎习惯性地便要转身,转到一半却又顿住,僵立了许久,身子终究缓缓转了过来,望着皇宫的方向。

    这一眼,却是看了很久,很久。

    夜很黑,很冷,他只穿着屋内所穿的白衣,单薄的身子在风中孑然寂寥,冷风不时吹起他的衣摆,他仿佛浑然不觉得冷,只是望着那黑夜中根本无法看到的宫城。

    少女不知何时已站在他身后,手里捧着厚厚的披风,眼里隐现泪光,衣衫亦是单薄,却只是默默地站在那里,没有上前将披风为他披上。

    远处的女子隐在黑暗中,脸上有温热液体流过,风一吹,冰凉。

    不知站了多久,男子终于回身,抬起步子的一刹,脚下却是一踉,少女连忙伸手去扶,他却一手撑着门板,挪着僵硬的双腿,无视那少女伸出的双手转进了门。

    少女抬手在脸上抹了一把,立即跟了进去,哐地一声把门关上,又将那半扇窗子合了,吹熄了灯。

    草堂陷入黑暗,只有内院有隐隐灯光透出,微弱,但至少在这冬日的夜里,还有着一丝温暖。

    女子静静站在原地,凝望着那一丝光线,想象着那个男子此时是否正坐在暖炉边为冻僵的身体取暖,还是披上裘衣坐在旁边看他心爱的医书。

    那一日,她大婚,他离开。

    她以为,她会找不回他,但幸好,他没有走远。

    她明白,他之所以离开却未走远,只因他的心胸没有那么大,不能继续待在那里看着她与别的男子在一起的幸福。

    但是,他又不愿意离她太远,只因他到底不是那般决绝之人,做不到完全将她割舍。

    所以,他选择了远远地看着,不会见面,却能看到她所住的地方,每日两眼,不多也不少。

    这个习惯,她一直都知道,从一开始就知道。

    ——

    漫漫长夜,终将过去。

    淡白晨光透过天际,冬日的清晨行人寥寥,草堂大门吱嘎一声打开,白衣男子从里面走出,照例望向宫城的方向。

    蓦然,他转头朝另一个方向看去,淡漠无波的眼神中有了少见的急切,象是在寻什么人一般。

    然而巷道空寂,唯有树上的云雀振翅飞过,再无其他。

    是错觉么?

    他的眼中有无法掩饰的失落,有一刹那,他还以为是她来了。

    于是有了一丝苦笑,她此时应该在那个地方,怎么可能在此出现。

    “先生,该吃早饭了。”笑容明媚的少女倚着门框,脆生生地喊。

    这个被他从街上救回的孤女,昨晚眼中的泪光似乎并未存在过,此时如一只早晨的云雀般活泼研丽,只是看着他笑。

    他不理,眼眸仍在下意识地寻找那抹熟悉的身影,刚才的那种感觉说不清,但他似乎感应到了她就在这里。

    “先生!先生!先生!……”少女快步走到他跟前,围着他不停地叫。

    男子皱了眉,收回搜寻的目光,转身入了草堂。

    少女也不怯,依旧笑得灿烂,露出一口洁白的贝齿,蹦蹦跳跳地跟了进去。

    草堂里的人渐渐多了起来,挡住了男子的视线,远处的女子从树后转出,唇边噙着淡淡微笑。

    她的头发与裘衣都已被夜霜重露打湿,脸色也因受了一夜的冷风而有些发白,然而那一双眸子却依旧清透濯亮。

    她在这里站了整整一夜,望着草堂以及草堂中的他,只想用这样的方式陪伴他一晚,以偿他的这份情。

    尽管,他的情她今生都无法偿还。

    微笑转身,抬眸间却见一人站在不远处,碧袍白裘,颜如珠玉,正朝着她微微而笑,并伸出了手,“我来接你回家。”

    回家,而不是回宫。

    她走过去,亦伸出了手,轻声说,“好。”

    朝阳升起,点点金光铺洒,映在携手并行的两人身上,留下两道长长的背影。

    命运轮回,循环往复。

    有些缘分早已注定,意外的邂逅不过是命运纠缠的开始。

    到如今,这样静静地携手走下去,就是彼此的一生。

    在过去的那些年里,无数人在她生命中来了又走。

    她的一生,亦总是在不同的境况下遇到不同的男子,不论性格如何迥异,每一个都那般出色,那般美好。

    所幸,最重要的都留了下来,或在她身边,或在她知道的地方,守护着她。

    而她,亦会一直将他们守护下去。

    尽管最终无法为他们停留,但他们带给她的种种已在她生命中留下不可磨灭的痕迹。

    如此鲜明。

    那些令人至深的往昔,至死,都不能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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