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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二章:数往知来

小说:是子最无信矣作者:轩辕嬴润字数:6168更新时间 : 2017-11-01 05:24:04
    其实,在我得知自己获奖的时候,第一时间将这个消息告诉了母亲,而她的反应十分冷淡,只是淡淡的说得奖了就好,至少画画没白学。出乎我的意料,我一直以为她会为我能取得这样的成就高兴不已,毕竟那个奖项非常的具有影响力,在我决定学习画画的时候,母亲就说过希望将来有一天我能得这个奖。得奖之后,有评论家将我列为未来十年最具潜力的画家之一,并对我的画做出价格评估,在收藏方面也相当看好。我一直觉得自己担不起这样的荣耀,并且,那个评论家很可能不知道我早已经决定不再画画,我将参赛的那幅作品赠送给了欧老师,因为我对他怀着永远无法抹去的感激之情。从我的内心最深处来讲,作品得奖只是作为一个暂时性的惊喜调节了一下我的生活,在接受过三个记者采访之后,我已经从那种惊喜中恢复过来,只是希望能回归以前的正常生活。

    而我最初将这个消息告诉母亲的时候,就是希望她能为我感到骄傲和高兴。在和她因为我的婚姻而矛盾重重的时候,我希望这个消息可以缓和我们母子的关系。在我那一年翻墙逃跑之后,我从舅舅口中得知母亲哭了整整三天,谁也劝不住。但那次之后她好像变了个人,再也没有在我跟前提起过结婚的事情,电话里面也从来不说相亲和婚姻有关的事情。最初,我为此感到高兴,但越往后,我越觉得害怕和恐惧,还有深深的自责。我知道那并不是母亲从深处理解了我所坚持的人生观,而是她在经过一次次被我折磨的苦难之后,已经万念俱灰。在那以后,她除过从不提我的婚姻之事外,和我说话时的语气一切都和从前一模一样。她也不再将那句“你父亲死的早,我把你拉扯大,你有没有为我着想过。”

    一天,母亲在亲戚的网络聊天群里面发了一个外祖母吃东西小视频。视频拍的是外祖母的侧脸,她已经一百零四岁,老的让人怀疑她即将就会在下一刻死去。但从我有记忆的那一刻起,她就是这么老,从来没有变过,又仿佛她永远都会活下去一样。她走路的速度和频率从来没有变过,一双将近一个世纪前缠出来的小脚只迈着小碎的步子,说话永远慢条斯理,看东西永远炯炯有神,度过一百年人生的她眼睛明亮,并且听力敏锐,唯一和老人一样的地方就是她一看就已经很老了。那个视频里面,外祖母坐在我家厦屋的椅子上,满头银发,嘴里嚼着母亲给她买的食物,面无表情,满脸的皱纹随着嘴唇的咬合不停地蠕动着。母亲和外祖母很像,尤其是侧脸看起来,那一刻,我仿佛穿过时间看到了母亲年老的时刻,看到她像外祖母一样年过百岁,我那时也已步入老年,没有妻子而孩子,孤独终生。村里和母亲一起经过年岁洗礼的人都已经死去,只剩下了她一个人,而那些先她死去的人都在暮年尽享天伦之乐,母亲却从来没有看到过她的儿子结婚。直到那一刻,我才真正理解母亲说的“你什么时候为我想过”的那句话究竟包含着多么沉重的含义。我对父亲的印象仅仅是一张满脸虬髯的脸,我一直认为这个记忆点是在我刚出生时间不长的时候,尽管人们都认为那时候我还没有能让任何记忆留在脑海中的能力。还有我在海边那座城市待的那三年,除过那三年,我每年过年都会回家,唯独那三年我为了寻求自私的自我保护,从来没有想过母亲一个人在家,她只有我这么一个儿子的事实。还有我在婚姻上的任性,所有的一切都让我看起来是那么的自私和残忍。

    我将心中的愧疚说给那个相亲的女孩儿,到那时为止,距离我们第一次见面已经过去快一年的时间。最开始的互发邮件让我们更为熟络,她曾在邮件里面说了很多让我茅塞顿开话,她没有读过多少书,说话从来不像学者一样充满书卷气,而是带着对于生活更为深刻的理解,她的说话风格和颍秀很像。在一次回老家的时候,我在县城见到她,她在前一天晚上还给我发了一封邮件,我仔细的读完,但是还没有写回信。那是我们相亲之后的第二次见面,也是第二次通过说话的方式交流。她比第一次见我时开朗了许多,我想很可能是因为我们连续通了半年多邮件的原因,她的头发比我第一次见到的时候长了许多。

    “我们第一次见面时你还留着短头发。”我说:“现在已经这么长了。”

    “你也是。”她说:“胡子也蓄起来了。”

    那次相遇之后,我们再以朋友的身份见过三次面,一次是在我们同处的这座城市,其余两次都是老家。但关于心中对于母亲的愧疚,我还是通过邮件的形式告诉她,她很快回复邮件说希望能当面和我聊聊。

    那是我们第六次见面,她首先面对微笑的祝贺我的得奖,然后再说了发生在自己身边的事情。最后才逐渐将话题引到我对母亲的愧疚上。她说她其实一直想告诫我让我多为母亲想想,据她所知,我的母亲是一个了不起的女人,至少我们村包括我们邻村的人都这么认为,她也听说过我母亲的人生经历,她觉得我能有这么样的一个母亲是我的福气。但她最初并没有这么讲,是因为她知道我听到了太多这样的话,但那并不能打动我。她很早就说过我身上有属于自己的性格和气质,我需要的是等待一个能刺激我重新改变想法的偶然事件,其实,她也一直在等这么一个事件发生。当她看到我主动给他发送的那封邮件时,她知道那个事件已经发生了。

    “看到你的信的那一刻。”她说:“我觉得有必要见你一次。”

    她说我已经发生转变了,也不需要别人去劝解,很多事情劝解是起不了任何作用的。我们从下午一直聊到深夜,直到她提醒时间不早了。我觉得有必要送她回去,但她拒绝了,说我需要早点儿回去休息。回去的路上,我觉得她说的很多话也都平常不过,我从很多人口中听到过,但唯独从她口里说出让我觉得有所收获。第二天,她的很多话仍然让我回味,我心中升起一股想再和她共同探讨的欲望,我开始主动约她见面,她总是能如约而至,从来没有拒绝过我的邀请。到最后我发现她说的话越来越普通,几乎没有任何出彩的地方,我一度怀疑我想和她说话只是出于生活的惯性。直到有一次在夜晚的公园内,她看我的眼神像是在寻找自己在岁月中丢失的东西。那一刻我才发现她并非像我第一次认识她时那么的普通,虽然算不上漂亮,但却带着一股耐看的魅力,我认为这是我和她长时间的接触的原因,我们已经不再是陌生人,熟人之间特有的熟络会让对方的容貌变得让人看起来舒服。

    那段时间,心中对于母亲的愧疚让我总是不停的想去找那个相亲的女孩儿倾诉衷肠,也希望听听她那些司空见惯的说辞。但奇怪的是,我虽然我知道我的倾诉都是老生常谈,而她的说辞也没有任何新意,但依然怀着希望从她那儿得到解脱的想法。一天,我和她坐在一棵枫树下,她问我最喜欢吃什么菜。

    “炒土豆丝。”我说。

    她说她那道菜做的不错,并邀请我去她那儿吃饭。她和朋友在一个老校区租住,楼道散发着一股霉味,声控灯全部坏掉,我们只能用手机的光亮照着楼梯拾阶而上。但她们的房间收拾的干干净净,整洁亮堂,然我想起我初到海边那座城市见到颖秀住房时的感觉。她忙着在厨房做饭,我不好意思闲着,三四次起身去厨房问她需要不需帮助,她总是很坚决的回绝,说我只需要等开饭就行。她忙碌的身影让我偶尔想起了那个酷似海琳琳的舞女,我第一次去她住的地方的时候,她也是这个样子。我想,她那时应该已经和那个她在黑舞厅认识的钢结构厂的老板结婚了。同时想起的还有秋沛,她在那座城市的最后时间经常自己做饭,我作为她的邻居和钢琴学生,总是和她一起吃,她当时从网上学会了好多我们的家乡菜做法,并且的做的十分可口。但在她们俩做饭的时候,我从没有过在相亲女孩这儿的温馨感。厨房的推拉门开着一半,我看着她里面忙碌的身影。我从来就没喜欢过她,我对她的好感程度甚至远远及不上那个酷似海琳琳舞女和秋沛,但我依然觉得婚姻也许就是如此吧。我主动开口问她我们相亲的结果究竟会如何。

    “对于咱们相亲的结果。”我说:“你是什么态度?已经过去一年多了。”

    “一切都水到渠成吧。”她说:“我也迷惑,一切都看你自己。”

    那次吃饭给我留下深刻的印象,也让我重新审视自己对婚姻的态度,而这也让我对母亲的愧疚感更加的严重。我给母亲打电话,第一次主动提出和我结婚有关的话题,母亲只是淡淡的说了一句:“你自己决定吧。”似乎在她看来,我结不结婚已经不再重要,但这更加让我朝着我需要结婚的方向转变,我开始重新思考婚姻的意义。我找到颖秀,他那时候已经结婚,并且夫妻恩爱,他已经成为了一家大型连锁企业的要职人员,一身名牌西装和一辆豪华轿车让他浑身散发着社会上层人士的荣耀气质。但他在我面前又重新表现出以前那样流里流气,但相对以前已经稳重了不少。我告诉他我以前在婚姻问题上的看法的确有些问题,我开始希望能步入婚姻的殿堂。

    “你婚后生活怎样?”我问他。

    “幸福与烦恼共存。”他说:“但我需要它。”

    他为我的观念的改变感到高兴,并说其实我的母亲曾经给他打过电话,她知道他是我最好的朋友,她希望他能在我面前多多开导,让我回归正常人的生活模式。但自从我那次翻墙逃走之后,她就再也没有对他说过。而他却什么都没有做,他说他非常了解我,知道什么说辞都不能打动我,我一直陷在被艺术和书本洗脑之后的迷局当中,没有任何人能够带我出来,所有的事情都得靠我自己。颖秀给我讲他婚后的生活,他说自己年轻时根本不知道爱情其实和生活一样处处充满着假象,稍不留意就会被引入歧途,从而万劫不复。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他第一次对多年以前那个导购女孩儿恢复记忆,他说我虽然不应该对一个女人动手,但那一拳还是改变了他的人生。在最后,他说希望那一拳不仅仅只是打醒了他,还应该是我的自我鞭策才行。

    几天之后,我和相亲女孩儿坐在穿城而过的那条河流冲积的满是砂砾的裸露床上,海琳琳也曾经和她的一个相亲对象一起来这地方喂过鱼,我猜想我们坐的那个地方很可能就是她们待的地方。之后我们坐在一堆乱石堆起来的高处,阳光正在西天缓缓落下,她的头发偶尔被风吹起来,把金黄的太阳撕裂成好几块儿。我看着她的侧脸,想着从第一次见她到那个时刻,我和她没有一起做过多少有意义的事情,我们在一起更多的原因是出于倾诉与倾听而产生的固定身份,我总是想从她那儿得到心灵负疚的减轻,而她也总是乐于做一个合格倾听者。在对她抱着感激之情的同时,又对她带着深深的歉意,我一直认为她希望我们的相亲能以成功结束,结为夫妻,共度一生。她转头看着我,我逆着太阳的光线看到她脸部的轮廓,跟她认识一年多时间的交流产生的温馨感像落日的余晖一样让我心情既平静又愉悦,偶尔伴着点过河面的几只水鸟带来一股有负岁月的伤感。

    “我觉得,我们之间总得有个结果”我说:“我们如果结婚的话,婚姻一定会很稳定。”

    其实,说这话我鼓足了很大的勇气,最开始,我觉得我会毫不犹豫的说出这话,但话到嘴边竟觉得有些害羞和慌张。她听了之后笑着说她觉得也是,但他不希望我是出于一种错觉而这样说。

    “如果是因为上次在我那儿吃饭让你产生这种感觉。”她说:“那就得另当别论。”

    她说她那天之所以问我喜欢吃什么,是因为她知道没有结婚的男人大多数都喜欢母亲做的菜。那时候她看到我已经在逐步向改变自己婚姻观念的方向迈进,她需要让我做出更为彻底的转变。她知道让我的思想发生改变的原因就是对于母亲的内疚,所以才那么做。她需要将我的这种内疚转化为更为直接的行动,她相信我虽然怀着对于生活自负,但依然保留着推己及人的品质。她的一顿饭,不足以改变我,但就像是一个鱼饵,会让我上世俗生活的钩,从而被一步步的拉回现实的河岸。所以,她让我回去再考虑考虑,她需要的是一个不是因为那顿饭而引出来的决定。

    我第一次在和母亲通话的时候提到那个相亲的女孩儿,我告诉母亲我会结婚,并且是自己想结婚,而非因为世俗的逼迫。母亲开始恢复以往的状态,在婚姻上对我的教导又重新多了起来,并且希望能见一见那个女孩儿。我再次约那个女孩儿出来,依然坐河边那座石块堆起来的高地上,神色严肃的告诉她,我希望和她结婚的原因绝非出于那顿饭的原因。

    “的确不是那顿饭。”我说:“是我自己。”

    她一直盯着脚下的流水一言不发,我等待她回复的心情竟显得如此的急不可耐,我甚至怕她冒出拒绝我的一句话,让一切都随脚下的流水一起逝去,再也找不回来。我开始给她讲述我的故事,从第一眼见到海琳琳、欧老师买我的画、去海边的那所城市、从秋沛那儿学钢琴、自杀的那个吸管厂老板、酷似海琳琳的舞女、我和海琳琳的重逢。在告诉她我在那个黑屋子里被一个我从没见过也从来不会知道是谁的女人拿走贞操时,没有丝毫的犹豫,还有后面跟我发生过关系的形形色色的女人,还有我因为寻花问柳而得了性病的历史。我听着脚下流水的潺潺声对她娓娓道来,尽管我说的时候没有带任何感情色彩,也不是想带着忏悔的心理对她坦白,但我还是从心底希望她能知道我那些不为人知的过去,知道我曾经经历过怎样的人生,让她看到从前的我到底是什么样子,从而决定需不需要跟一个曾经有过被世人所唾弃的经历的男人结发成为夫妻,在以后的日子里相濡以沫。并且,她是唯一一个知道我这些事情的人,也是唯一一个我想和盘托出的人。

    我说完的时候夜幕已经笼罩了整个河床,我看不到她的眼睛,我只知道在我说话的过程中她没有插一句话,我一直面无表情的对着河面讲我的故事,像是讲给河里面不停流逝的水讲,而不是对她讲。我们都保持着长时间的沉默,仿佛要等到黑夜散尽带走我讲出来的所有往事。我感受着从河对岸穿过河面飘过来的冷风,我只在等着她的回答,但她什么都不说。

    “我想。”我说:“你或许应该说句话吧,哪怕是感慨一下‘好冷’也行。”

    她很久之后才说了一句话:“一点儿都不冷,我只是不知道该说什么。”她的声音通过横在我们之间的那道黑暗传进我的耳朵。之后她又说时间已经不早了,让我们都早些回去。那一刻,我以为她完全放弃了我,她看清了我卑劣的一面,她也明白了她以前在邮件中对我的那些褒奖和赞美词语用的是多么的谬以千里,但我想,哪怕是在那一刻她才知道也不算晚。

    那几天我浑浑噩噩,竟然陷在对于相亲女孩儿的想念之中,尽管我知道什么都已经不再可能发生,但我依然像以前在心中分析海琳琳一样分析她的情况。我一直在心中告诫自己,吃一堑长一智,世事皆得自己做主才行。一天,我在电梯里面和海琳琳相遇,我装作平常的问她早安,她回祝我早安。在她下电梯的时候,我问她用的什么牌子的洗发水,一直都是这个味道。她转过身来,我按着开门键不让电梯门合上。

    “早就换了。”她说:“不知道你为什么会觉得一直一样。”

    那天下班的时候,相亲女孩儿打电话约我去她那儿吃饭,她要做炒土豆丝,希望我上去时能在楼下买几根青椒。那会儿,一群玄鸟正从三月清瘦干净的天空掠过,我才知道那晚她在河边长久的沉默并非出于对我的拒绝,而是在想应该在怎样的时刻用怎样的方式回答我。我拎着在她楼下买的青椒,还有新买的一套绘画用品——我曾经答应过她为她画一幅像。我用手机照着昏暗的楼梯一步步地朝她的房间走去。心中怀着见她之前些许的紧张,还有我即将和她聊的关于我们订婚的事情。

    敲她房门的一刻,我三十二岁零二百二十天。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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