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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百六十九章 细雨缱绻

小说:锦绣洛神作者:东海龙女字数:6831更新时间 : 2016-12-22 05:07:09
    是福是祸,到了这个地步,都已经是躲不过了。

    织成长吸一口气,转头向典满道:“典都尉,千里送君,终有一别。你们好意送我回来,咱们就在这里别过了!”

    她自己从前也常听这千里送君之言,用在这里,非但不觉得不伦不类,反倒有一种说不出的悲怆绝决之意。典满沉声道:“我等奉魏王令,迎夫人回邺都,自然早就担负起卫护夫人之责,怎能到府门而别去?我典氏满门,皆可为魏王抛头洒血,难道夫人看我典满,便是那等贪生怕死、趋炎附势之徒?”

    织成不由得一震,抬眼向他看去,只见他面色阴沉,还是如先前一般,是那个年少得志、冷淡倨傲的虎骑营都尉。

    然而若他当真只是这样的一个人,此时便该远远退开。毕竟她出身不高,想来也不是他心中认可的世子妇人选,只怕心中还早为曹丕抱屈。此时为何坚持要护她入府?

    他已知道这是曹植与曹丕兄弟之争,这一入府,便是生生被卷了进来,在外人看来是必然站在曹丕一方了。更不用提此时府中,不知是怎样的情形,无吝于是龙潭虎穴。万一有乱箭齐发,连他都不见得能全身而退。

    关丰在旁笑道:“似我这等英俊儿郎,自然更不会象那些趋利避害、罔顾忠义的面目猥琐之徒啦!”虽是玩笑,意思却是坚定的:他对典满的选择,别无异议。

    且这趋利避害、罔顾忠义八字,说出来是还带着微微的冷笑。

    倒是典满有些意外,看向他的目光之中,倒是多了些赞赏之意。

    在那一瞬间,他的心中却忽然想起那一幕来:那一日他奉曹操令,迎这女子入邺都之时,那些葭萌守卒们只道是将要面临不幸,为首的将领叫什么霍峻的无名小辈,竟说出“末将等愿战死城上,誓卫君侯,亦不愿将君侯千金之躯,送入那邺都虎狼之地!”而其余幸存的士卒也一起跪地,齐声呼出“愿卫君侯,百死无憾!”的话来。当时自己还觉得可笑,觉得自己分明是迎这女子入邺都为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女贵人,怎的就说得好象是进入虎狼之地一样凄惶?而到了此刻,才明白当初他们是多么见事微著,而自己才是可笑之人。

    什么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女贵人,今日可不真的就陷入虎狼之地了么?

    织成自入邺城,不过数日功夫,便连连遇见这些事情,便是有天大的本事,也无法经营到什么助力,甚至连曹丕的势力都尚未收服一二,不能说是不艰难。无非是心中记挂曹丕,怎样也不肯轻易被人踩踏下罢了。谁知疾风知劲草,在这等时刻,万想不到居然是典满和关丰才肯帮她。更是不知典满心中,还有那一番感慨,只是眼下情形特殊,她又不是那样酸腐的为人,当下也无多的话可说,只点了点头,道:“如此,便有劳了。”

    虽只有六个字,一字一字吐出时,彼此之间,都觉重逾千钧一般。

    典满唔了一声,目光如电,已扫向四周。一手执剑,另一手却从怀中摸出一柄短弩来,递给了织成。

    这是一柄熟悉的短弩,织成原先也有一架,本是曹丕所赠,也曾多次用着防身,但后来临走之前,却留在了阳平观。内心深处,也有着陆焉处事不易,希望他留着做些用处的意思。

    她先前只觉得这短弩方便,虽然拉开仍需不小的力气,但与其他的长弓相比准头更足、力道更大;与其他的弩相比,又轻便许多,携带起来颇为方便。只到后来慢慢多了见识,才发现这样精制的短弩,刘备处竟然没有,想来只有朝廷这种地方,既有武库,又有兵器监,积数代工匠之力,才能制出这样的短弩,用料必然也是极为稀少昂贵的,恐怕就连曹丕都没有几架。

    没想到此时在关丰手上,竟又看到了同样的一架,不由得道:“这样好的短弩,你自己留着才好。”

    典满不想她是识货的,更不曾想她也曾经有过一架,不耐烦道:“这是前些时日,魏王召我与许大叔切蹉武艺,我还是在第十招上才被许大叔击得飞出老远,魏王十分高兴,说是我有阿父遗风,当即叫人来拿了这短弩赏我。这短弩可拿在掌中发射,无需脚力和腰力,准头甚足,不过是力道就稍有些不足了。然你近身搏斗,却颇为得用。”

    他口中所称的许大叔,当然是有虎痴之称的虎卫首领许褚。

    许褚勇力超神,只怕真正的猛虎见了他也要退避三舍,当年典满之父典韦在世时,想来还可与他打个平手。典满年纪尚轻,却能在他手下硬拼过十招,即使是最后还被击飞,但的确是已经有了其父的英武之气,也难怪曹操触动故人之思,竟舍得将这短弩赏他一架了。或许正是想起了当年典韦的舍身相救,才对典韦遗风得以传承典满,感到这样的欣慰和喜欢罢。

    织成还想推辞,典满的脸色又黑下来,一把塞入她手中,还瞪了她一眼,闷声道:“女人就是麻烦!”

    织成微微一笑,扳开了机簧,典满却又惊讶地睁大了眼,低声道:“女人也会玩弩?”

    织成啼笑皆非,但知道他打定了主意便不会收回,只得接住,低声道:“若是能活下来,我必有大礼回赠,管叫不比这短弩差。”

    心中想的却是,典满这样的职务,分明是在受曹操的大力培养,将来也是要去沙场厮杀,求取功名的。自己手头天雷霹雳弹虽然没几粒了,但临走之时,好歹也得再弄一盒子出来,留给典满作告别礼,也让他将来在战场上再多些保命的机会,也算是今日回报他这一架短弩之恩。

    当然这一切的前提,是大家都要能活下来。

    她长吸一口气,挺直了身躯,掌中扣着弩箭机簧,迈步往那野兽般张开大口的府门之中,提足行去。

    才到门边,便觉一股冷风,自门内席卷而至,风中带来淡雅而浓郁的香气,她不禁一怔。

    门内甲兵森立,刀枪如林,将门内照壁外的院落之中,站得满满当当,只当中空出一条路来,宛若是沉沉大海,因了仙人一指,才划出那条窄小的通道。

    典满本能地感觉到了她的异样,掌中长刀雪光闪处,众虎骑卫皆是心腹,此时便如饿狼一般,便待疾弹而出,却听她尖声叫道:“且慢!”

    这一声尖叫,如利剑冲天而起,几乎是撕裂了声音,到最后的尾音都变成了沙哑。

    仿佛一股浪潮,重重地冲击到心底深处,连日来所有担忧、冷静、坚韧构筑而成的铜墙铁壁,顿时在这浪潮的冲击之下分崩离析,摧枯拉朽,化为片片碎屑,被那北风一吹,在空中冉冉而落。

    饶是典满见惯了血腥厮杀,听惯了惨呼厉嚎,还是被织成这一声尖叫,惊得几乎毛骨悚然。

    若不是这尖叫的内容,正是让他们不要轻举妄动,他几乎便要出于本能挥刀杀戳,否则无法平息那尖叫之中的惊惧、狂喜、气恼、释然等种种复杂到了极点的情绪。

    分明是队列森然,周边虚空都仿佛凝滞一般,却有风从树梢上流动而来,轻拂面庞,带来越来越浓的香气。

    所谓的浓郁,并不是指的香气,而是那种气息的密度。这香气的本身,其实是非常淡雅而芬芳的,不似花香那样单薄,亦不似檀香沉重,恬淡安宁,却不是林下的隐士那般冲淡无为,而是这恬宁之下,仿佛是在蕴造着更为广博的香气,如同平静无波的碧水之下,有鱼龙在徐徐游戈,那鱼龙不过是暂时潜伏而已,并非无知无觉的虾鳌,只待风云聚会,便要破水跃出,鳞尾泼剌一声,生生便要打破了那片虚空!

    典满不禁一凛,脑门发紧,往前望去:

    沿着甲兵相列的那条小道,往远处遥遥看去,却是一面青石照壁,壁上记得昔日是光滑的,此时却是龙飞凤舞,写了几道大字,便是这样远看过去,犹可见那上面三个斩字,淋漓尽现,杀气逼人。

    此时那石壁之前,却负手立有一个男子。

    轻袍缓带,外披玄色貂裘,头戴远游冠,横绾一根金簪。那点金光,在一片玄黑之中,熠熠生辉,越显得神姿高彻、华曜不凡。

    此时那男子听到尖叫,已缓缓回过头来,向着织成这边,桀然一笑。

    织成飞奔而去,快得就象一阵疾风。

    典满只觉周身力气,便似紧紧缠裹自己的一个大蚕茧,都被这一笑扯住了丝头,瞬间抽丝拉茧,崩消如雪,腔子里的一颗紧绷着的心,也顿地一下落了地。

    只听身边人也是一片骚动,而典满已是当头跪拜在地,齐呼道:“虎骑营典满,参见五官中郎将!”

    虽是封为世子,但是曹丕身上的五官中郎将意义重大,仍加衔在身,且是以五官中郎将之职兼领丞相副,无论在朝中文武之中,都算是位居曹操一人之下。典满等人称他的这个官职而非世子,此时意义也是重大:

    我等仍自承是你的属下,而且从未反叛过。

    曹丕向他微微点头,示意起身,脸上神情,也颇为欣慰。

    只听又是一声尖叫,这声尖叫比先前那声更为尖利,但惊惧怨怒已大半消去,更多的是惊讶和喜悦。

    典满抬眼,旋即又赶紧低下头去。

    但只是这眼角余光一扫,便已看得清清楚楚:

    先前还冷静坚毅的世子妇,不,应该说一直都显得十分冷静的世子妇,正如飞鸟投林一般,和身投入了世子张开双臂之后,显得更是宽厚温暖的怀抱!

    典满眼角一热,伸手摸了摸,不觉在心里骂了一句:

    别人夫妻劫后重逢,你是哪家的小娘?居然还哭出来了?

    只是打算唤起随行诸人,却见人人都在擦眼睛,关丰索性是红了眼眶,那些甲兵们竟然都颇为动容,典满一怔,下一句肚里的骂语,就此咽在了肚子,无法滚上舌头来了。

    “你说!你是从何时开始谋划?何时又从昏迷中清醒?你为何连我都不放心?还伙同谷少俊一起来欺瞒我?”

    桐花台内,织成才一入室,便猛地推开了曹丕,跳起身来。最初的震惊和狂喜过去之后,便是理智重新回到了她的脑中,面带恙怒,目含寒霜,忍不住便要声讨起那安然立于面前的人了。

    “你既是筹划得这么严丝合缝,想来春阳殿大火那次,你便已经醒过来了是不是?你倒是会教谷少俊演戏,说什么是你先前短暂的清醒之时,便将春阳殿的秘道告诉了他,以防万一,其实是你早就清醒了!那晚火势冲天,我和阿苑阿媛她们,何等担惊受怕?不敢在府中叫人,唯恐引来虎狼,只好拼命抬着你这一个大男人,跌跌撞撞地在秘道里逃出,一路上也不知撞了多少次,跌了多少次,连你都被跌在地上,我心疼得几乎哭起来,只觉得自己万分对你不住,让你病重昏迷之中,还要受这等苦楚,恨不能以身相代……”

    织成说到此处,眼眶一热,眼前一切也模糊起来:“谁知你……你便是这样对我……你欺骗得我好苦!”

    那一晚的情形,至今历历在目。

    人人只道她素来擅长放火,却没有人相信那晚着实并非是她所为,正如曹植所质疑的那样,既然不是她所为,又有什么理由能解释她与世子及诸侍婢的安然无恙?恐怕就连曹操也是有疑心的罢?她是第一次入住世子府,便是从前再有通天的本领,也未必能知晓世子府内的情形。有谁相信,那秘道竟会是一向沉默寡言,只知诊病熬药的谷少俊指出来的呢?

    那晚的火烧得蹊跷,她不是没有安排人守夜,董媛等人也非庸辈,却还是被人放了火。且风助火势,火焰很快便高过人头。她为曹丕按摩完了经络,梳洗之后在侧殿睡下后,很快被火光惊醒,辛苑等人也迅速起身卫护,此时她要逃出去,不过是受些皮肉之苦罢了。可是曹丕怎么办?一向以读书来当作遮挡的曹丕,除了谷少俊之外,身边所留的便是她与她的女官和侍婢。若她此时去唤人来,只怕火势立刻就封了春阳殿,神仙来也难以跳进来救人。正当她打算用水泼湿了被子,不顾男女之防,与董媛辛苑等人将曹丕裹了,硬生生地闯出去时,谷少俊却冲入了她的侧殿,一手提着药箱,背上负着的人正是曹丕,二话不说,便让她们随他走。

    不知他触动了什么机关,那秘道的入口处便显现出来,居然在曹丕的床榻之下,仅容一人出入大小,虽有石阶可供上下,但她们带着个人事不省的曹丕,虽有个谷少俊,但却是文秀之人,其余人即使颇精武技,毕竟是女子力弱,进入秘道也大费了一番周章。进入秘道之后,道路狭窄,行走间也正如织成所言那般颇为艰难。更重要的是,这场大火令得初入府中的织成困惑且更加警惕,而春阳殿的大火,又引发了一系列的后续——杨阿若以卫率的身份出现、曹皇后的“另眼”相看、曹植暴出那样的秘辛、曹丕曾经的情事反复、自己一路的亡命奔逃……

    所有的苦累、担忧、焦急、甚至是隐约的害怕……从来没有一个人能与自己分担。而她也只能硬着头皮、鼓足勇气地走下去……有谁能懂得她方才站在世子府门口时,心中如同惊涛骇浪一般的复杂情绪?她并不如她素来表现出来的那样冷静,她也很害怕、很害怕,害怕得几乎要叫出来,却又要死死忍住。

    她不断地告诫自己:除了曹操和元仲,你才是最着紧曹子桓的那个人,曹操千里迢迢甚至不惜一个世子妇的名份,将你从葭萌弄来,不就是为了让你更好地照顾曹子桓么?可是你进府才两天,便因了疏忽大意,生生地把他陷入了险境之中。如果你都崩溃了、退缩了,此时曹操不在,元仲还小,又有谁能把曹子桓全须全尾地救出来?曹植虽说不会害他性命,可是若是他有个别的长短,将来以曹丕那样的心性,岂不是生不如死?

    也正因为死死地压住了自己的情绪,所以在看到曹丕的那一瞬间,即使是惊喜交加,她仍会发出那样两声糁人的尖叫,非如此不能倾泄出她心中曾承受多大的重负与痛苦。

    而这曾经的重负与痛苦,眼前的这个人样样清楚,却一直藏着躲着,就让她一个人来面对!

    “你为什么要这样对我?为什么要这样……”

    她不知何时泪流满面,但泪水流过面庞的感觉却那样麻木,温热的、潮水般地涌过,抚慰着冰凉如岩石般的肌肤:

    “别人这样对我,也就罢了。你怎能如此……你分明知道我有多难过,多担心……你……你就是一个寡情薄义的男人……”

    身子一紧,却是她已被拥入到一个温暖的怀抱之中。先是一声轻轻的叹息,那叹息之中,满是歉疚与怜惜。和着温热的呼吸,在耳畔响起,伴随的是温柔的呢喃:

    “是,都是我不对。我都是在骗你……但是我的确昏迷不醒过,不久前才有些好转……”

    不,也不是都在骗她。

    谷少俊的话,仿佛又在耳边响起:

    “那些时日,在下一直守在世子病榻之旁,旁人一律不准靠近,皆因他重伤之下,又逢高烧,到后来神智不清,彻夜哀号,辗转于榻间,无一时得歇。佛子们常说无间地狱之苦,想来也就是世子当初所受的那种苦楚罢。”

    “第七日上,世子偶有一晚,于深夜时分清醒过来,在下趁机问及旧伤之事,他奄奄一息,却犹自向我哀求,言及此伤是为了世子妇,若是此番病重之因,竟在于上一次的箭伤,只怕传扬出去,不仅是魏王大怒会迁罚于世子妇,而他若是死了,世子妇的清名更会受损,恐怕无法嫁入高门。”

    “世子对世子妇之情意,恐怕唯天地可鉴。”

    ……

    “你的伤!”

    她忽然惊惶起来,虽然她分明是看过他的伤势的,在他“昏迷”之时,她甚至还给他做过全身经脉的按摩。那时只以为他是昏迷的,现在想来,昏迷或许也是真的,但不过是根据情境需要,选择是真的“昏迷”还是假的“昏迷”罢了。若他那时是假昏迷……织成只觉自己脸颊也腾地烫红起来,他却伸手将她鬓前的一绺乱发,轻轻拨到耳后,低笑道:“你给我按过全身,连我全身都看过了,难道还不曾看过我的伤?别以为我不醒人事,当时我可是醒着呢。”

    “你……流氓!”

    她涨红了脸,脱口而出,看他略有些惊愕的样子,不觉自己也笑了:在这个时空里,流者,居无定所。氓者,指外来之民。流氓这二字,此时应该是居无定所、亦无产业的外来流民,他必然是不懂得“流氓”二字,在后世的真正含义。

    旋又改口啐道:“淫贼!”

    这一次,他却是低声笑了起来,显然已经明白了她要表达的意思,却故意作出无辜之态,道:“你看完了人家身体,还叫人家淫贼,你这……流氓!”

    看来他当真是明白了她口中“流氓”二字的真实含义了,这二字模仿她的口气说出来,却是说不出的爱娇撒赖之味。

    哪里还是从前那个冷肃端方的曹丕!

    她虽只有二十来岁,但在另一个时空,文明丰盛,文化传播渠道广泛,也不是没看过酸得牙掉的小言,看过声嘶力竭的琼瑶剧,自以为对一切的调情都可以免疫,在外应酬时也淡笑着面对过同席男人的带“色”隐晦玩笑,此时却不知为何,竟因了他这区区几句话,不但面红过耳,且心中又羞又恼,可见那些淡定,不过是因为对方不是他而已!

    原来一个女子,无论她性情如何坚毅甚至超过男子,只要她对一个人动了心,在这个人的面前,她就会将百炼钢铁一般的心怀,化为一段绕指柔丝、一泓漾然春水:

    “你……你居然装着昏迷!淫贼!淫贼!淫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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