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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百五十五章 那些往事

小说:锦绣洛神作者:东海龙女字数:6470更新时间 : 2016-12-22 05:07:09
    崔妙慧扬声道:“主君有令,宣郭氏。”

    所谓的郭夫人,不过是位卑者的称呼,如今身为世子妇的织成,可直呼其姓氏,以示正室的尊贵。

    脚步声再次响起,却是四个妙龄女婢,抬着一张藤榻,出现在堂前阶下。

    冬日天短,虽尚未到申时,然天色已昏暗下来。廊檐间已挂起纱灯,微黄的灯光,落在那张藤榻之上。

    榻间堆有锦缎衾褥,当中躺有一人,乌黑的头发只松松绾了一个髻,此时那榻中之人正挣扎着想要坐起身来,被两边侍女扶住,侍女似乎想拦,又不敢拦住,只哀恳地向堂上道:“女君!”

    而守在门口的董媛已不禁失声道:“二娘!”

    榻中人抬起脸来,她凄然一笑,道:“果然还是旧时称呼,最叫人心中安宁。”

    灯光映照之下,只露出锦绣之中那张苍白的脸庞,下颌尖尖,已瘦得有些脱形。但即使如此,织成目力远胜常人,只是一面之下,已依稀认出了昔日熟悉的轮廊,那曾经灵动的眉眼,除了当年的辛二娘,后来的明河,如今的郭煦,还有谁人?

    只是,从知道自己将回邺都的那一天起,织成就在暗中设想过与她见面的情形。但无论如何也未曾想到,再见到她时,竟是这样一副模样。

    她看了崔妙慧一眼,崔妙慧已道:“女君体恤郭氏,便扶入堂中罢。”

    四名侍婢放下藤榻,其中两名上前,将郭煦扶了进来。

    她足下虚浮,行走无力,显然果真有疾在身。

    刚一入堂下,郭煦便挣扎着翻身下榻,猛地伏在了地上,含泪叫道:“女郎!”

    这是一个距此已经时间很久远的一个称呼,却在那一瞬间让在场的人都露出了复杂的神情。

    对织成来说,她首先想起的,是远在阳平观的槿妍,和被自己派往东吴、襄城之地奔走的素月。

    那才是当初和她在辛室之中,最为接近的姐妹,她们,她连同明河一起,曾度过多少艰辛、紧张却又相扶相携的岁月。

    辛室暗淡的油灯、粗糙的粥水、槿妍在水沟旁一丝不苟的洗濯、那一晚的血与火……都在眼前一一浮现。

    即使是后来也曾共过所谓的“富贵”,但回想她们的曾经,那些辛室的经历,却是彼此之间更亲密的存在。

    如今槿妍在蜀养病,素月仍在她的身边,而她和明河,是从何时走到了这样的地步?

    共事一夫!

    这是一件多么荒谬的事情!

    应该是从她当初逃走前,将明河托付给曹丕开始吧。

    曹丕一直都没有告诉她,为何他会纳了明河为妾。而她也一直潜意识地在逃避这个问题。但是在夜深人静之时,她总是会忍不住猜想:

    他是如何看中了她呢?

    以明河的聪慧机灵,应该也会创造出很多机会来接近他,并为他所喜罢?

    就连她董织成,不也是和明河由敌化友,在那一个经过血与火洗礼的辛室夜晚,将明河看作了自己并肩而战的亲密同伴这一么?

    是她自己错了,不该去这样信赖人性?

    所谓的交情也好、共苦也罢,哪里抵得过男女钟情?哪里抵得过荣华富贵?

    她什么话也没说,然而室中诸人,只觉四周嗡嗡作响,仿佛虚空之中,已滚过千言万语。

    灯火一跳,郭煦蓦地抬起头来,向两侍婢道:“你们且先退下。”

    两侍婢有些犹豫,甚至看了织成一眼,却听崔妙慧已经冷冷道:“来人!”

    门外有卫士应喏声起,崔妙慧便道:“将这两个贱婢拖下去,杖责二十!”

    “啊!”

    两侍婢尖叫一声,往后退去,其中一婢失声道:“我等无罪!你怎敢……”崔妙慧抬头就是一击耳光!

    啪!

    声震堂阶。

    她是经过战阵见过血的人,这一掌何其用力?那侍婢晕头转向,整个身形猛地跌倒,伏在地面之上,从嘴角耳中,都流出血来。哪里还说得出一个字?

    她这般恶悍,另一侍婢瘫倒在地,牙齿得得作响,面容一片呆滞。

    卫士跨阶而入,将二人如死狗一般拖了下去,至于杖责如何,自有赵年操心。但这是织成入府之后发作的第一个人,可想而知这杖下的滋味,是非死即伤。

    “罪不罪的,也没什么好说的。你要是求情,还是罢了。”

    崔妙慧这才向郭煦微微一笑,灯烛之下,只觉她丽颜如花,灿然生辉:

    “一来呢,主君并非无能无礼之辈,二来呢,就算主君偶尔做了什么无能无礼之事,这不还有第一条么?”

    董媛原本是瞪目站在一旁助威,此时却差点笑喷。

    这是从前织成讲过的一个笑话:有户人家的男主人惧内,别人问他,你家里有什么章程?若是有章程的话,便是你家妇人厉害,也翻不起大浪来。男主人答道,我家就两个章程,第一个章程便是,贱内永远是对的。别人不甘心,又问,这不还有第二个章程么?男主人苦着脸道,这第二个章程么,就是贱内万一错了,就看第一条。

    郭煦却是连头也没回,更不曾出声拦阻,低声道:“她二人跟随妾良久,只怕是错看了世子妇。得些教训也罢,妾并不敢为之求情。”

    当年的崔妙慧,是何等高贵光华,她自然曾经见过。只是没想到,再次见到时,竟是如此狠辣。

    过去虽然厉害,但毕竟没有如今的杀气,

    而这杀气……

    郭煦身上微微一颤,她太清楚这种熟悉的杀气了。那是属于……那个人的。那个人,仿佛有着一种神奇的魔力,令得她身边的人,都会多多少少,烙上仿似她的印记。

    便是她郭煦,也未曾例外。

    灯影深处,绽满朱红鹅黄牡丹彩蝶的绣屏之前,端坐的那人,始终未曾出声。

    离开她已经很久了,因为经历了很多事情,令得郭煦自己也觉得,仿佛是隔了许多年,才与她这昔日的女郎相见。

    此时才觉得,其实即算是分开,但织成似乎始终都在身边,那种独有的气势,总令得她每次想起来,便如芒剌在背。便是此时织成端坐堂上,一声未发,仍令得久病虚弱的她,也不由得背上出汗。

    “女郎。”

    她又低低叫了一声,忽然几串泪珠便落了下来,穿过她垂下的乱发,迅速渗入了地面的氍毹之中,消失不见。

    “女郎!”

    她这一次是无法掩饰自己的哭音了,索性放声哭了出来:“你终于回来了!你当初为什么不要明河?你说走就走了,把明河一个人……一个人留了下来……当时我有多害怕……多害怕……呜呜……”

    她手足动了动,看样子似乎是要扑上前去,却又强忍着没有动,只是伏下身来,纤长的十指紧紧抓住了氍毹,痉挛般地拧在了一起,哭到全身都在发抖了。

    众人面面相觑。

    甚至连织成都浮上了愕然的神色。

    在织成未归之前,郭煦可算是山中无老虎、猴子称大王,这府中自然是以她为主。虽然她限于身份,不能成为真正的女主人,但权利的滋味一旦尝过,除了织成这样注定要离开之人,谁又肯再抛手半分?

    更何况织成前来,夺走的何止是权利?还有丈夫和爱情。

    这三样加起来,恐怕是任何女人都无法做到淡定处之。

    故此她前来求见,众人有过多种猜测,以为她是来示威者有之,以为她是来使绊者有之,以为她是来硌应者有之,故此崔妙慧一个照面就处治了她的侍婢,做的便是引火烧柴的准备。可是谁也没有想到,她居然……哭了!

    哭得这样伤心,这样真实,到后来涕泪俱下,几乎将额头死死地抵在了氍毹之上,简直是毫无风仪可言。

    这样真正的哭泣,在场的人等没有一个辨不出来。

    也正因此,实在大出意外,以至于崔妙慧连斥责之语都忘了。

    久病之后,郭煦即使前来拜见织成,也只是简单地在脑后挽了个髻,此外别无珠花翠饰,哪里经得起她这般揉搓痛哭?只到后来她哭得半软了身躯,那髻倒散了一半,垂在额颊边的头发被涕泪泡成一索一索,连额边都出了汗,贴了不少碎发在脸上,看着倒真是可怜得紧。

    总不能让她一直这样哭下去。

    虽然看郭煦的样子,是真藏了满腔的委屈在心里。而织成起初也是怀着要看她真哭假哭的心思,但此时却不得不制止了。

    她使眼色让崔妙慧退在一边,自己亲自走了下,将郭煦扶起,叹道:“你一见面,有多少话不得,便哭成这般样子?”

    哭,也是一种示弱。但这样的哭声传出去,外人会怎样看自己这个世子妇?少不了一个跋扈的名声。

    织成嘴边露出一丝冷笑。

    她可不怕。她敢立下三个斩字的家训,敢一照面就打了郭煦的侍婢,自然不是为了搏个贤良名儿。

    郭煦便是用这样的小心思,也用错了地方。

    郭煦抬起一张满是泪痕、眼睛红肿、鼻头也是红红、额上更是抵得红了一片,毫不见半分昔日清丽伶俐的脸来,看向眼前的女子:

    近在咫尺,彼此都看得清清楚楚。

    清晨世子妇仪仗入府时,她只是在那轩阁之中,下了窗格,远远地瞧过一眼。只记得舆中金翠闪耀,恍若神妃。此时卸了满头珠翠锦衣,那鸦鬓雪肤之上,还是那长而墨黑的远山眉,漆黑明亮的一双星眸,只是较之邺宫中最后的一次相见,似乎又有什么地方有了些微的变化。

    是那眉间英气更蕴,还是那眸中星光更是深沉?

    郭煦的泪珠再次滚了出来,反过手腕,双掌舒开,紧紧握住了织成的手:

    “女郎!你且让妾再叫一次女郎罢!也且让妾哭这一场!妾这一场哭,虽则是为了让外面人听见,却也是自己真的想哭了!”

    她上来就直言不讳,说这哭一场本是戏中带真,崔妙慧等不禁又是一怔。

    “女君可知,这府中情形,已是岌岌可危?”

    郭煦紧紧拉着织成,泪眼之中闪出急促的光芒:

    “若不是魏王令女君入府,恐怕世子危矣!”

    织成目光一闪,手上用力,已将她拖了起来,再真气微弹,令她十指轻轻一震,不由得松开了手——这才微笑道:

    “妹妹说笑了,这是邺都,上有天子,又为世子府,更有魏王,怎的说出这样话来?”

    “妾知道女君对妾成见已深,妾……妾……”

    郭煦咬了咬牙,脸上倒先红了半边,只猛地伏身在地,只借着垂下的头发掩住了脸,闷声道:“妾至今尚是处子!”

    咣啷!

    却是董媛正在为织成添茶,手提着小铜壶失手落下,恰好砸在几案之上,虽是急手抢得快,但满室中人都被吓得心颤了一颤。

    织成的眉头慢慢蹙起,道:“郭氏,你知道你在说什么?”

    “妾知道!”

    郭煦仰起脸来,满张脸都是通红,连先前的泪痕也仿佛被蒸成了白气,洁白的贝齿咬住下唇,此时松开了也有两排浅浅的印子:

    “妾当着女君的面,还有什么不能说的呢?当初世子……世子纳妾之时,便说得清清楚楚……他说……他说……”

    那一日的情形,她一辈子都不会忘记。

    就在桐花台的那间轩阁之中,她被一架小舆抬了进来。虽只穿着浅绯暗素纹的锦袍,披着灰鼠皮氅衣,髻间斜斜插几枝步摇,垂落一串米粒大小的珍珠。但迎着满天的飞雪,却是心中充满了温暖和喜悦。

    女郎在那一日晚上大火之中,便不知去向。

    她腰间挂着女郎给的令牌,手里捧着女郎留下来的包袱,心中却惊惶失措,不知道自己该如何是好。

    包袱皮是鹅黄色的,绣着隐约的暗纹,触手柔软,里面装着的东西沙沙作响,但能辨出是衣物。

    女郎让她去找五官中郎将,说路上有谁拦,就把令牌给他看。

    她把穿着的大氅连同头上的昭君套一起,蒙得严严实实,在雪地里一阵乱走。不时遇到执刀执枪的人厉声喝问,她便大着胆子出示令牌,又询问五官中郎将的所在。如此三番,竟然也给她找着了曹丕。

    他当时站在文昌殿前的雪里,四周的人都离出丈许远,显然是得了他的吩咐。

    文昌殿四周的雪早被人践踏成雪泥,唯他站的那一边,或许是因了在一个太僻静的小小花园的边角之上,故此四周花木本就低矮,大雪之下更是被压得伏于地上,但那一片完整的惨白雪色之上,却有一个披着黑色大氅的他,在默然而立。

    他是抬着头,望向远方的。那个地方不是文昌殿,也不是他的桐花台。她只微微一愕,便反应过来:那是先前女郎带着她去的那个园子。女郎也是从那里离开的,他……他……

    她战战兢兢地献上那个包袱,说是女郎留下来的。他的眼中,似乎有光芒闪了一闪,如同流星划过黑暗的天际,很快就消失了。

    他接过了那个包袱,接过去的时候,他的手指碰到了她的指尖。

    冰凉的,如同一点万古未化的玄冰,虽只是那样短短的一瞬,那样轻轻的一触,那冰凉的寒气,却嗖地一下,沿着她的指尖,陡地流向了心底。

    他什么话也没对她说,她就被一个小黄门带走了。走出几步后,她忍不住悄悄回头看,还看见他在雪地中一动不动地矗立着。

    四周的从者虽然不少,却如同一根根没有生命的石头桩子。他的身影在雪地夜色之中,那样的孤独寂冷。

    那个小黄门引着她暂时栖身在一间僻静的宫室之中,让她呆在那里不出来。她悄悄地伏在窗棂后,看见外面火光闪动,兵器交击之声时而响起,还有着不知谁的短促的惨叫声。无数宫人仓猝奔走,从远处看去,椒房殿的浓烟仍未完全散去,尚盘旋于暗沉的夜空之中。

    她想向人打听女郎去了哪里,可是往来的宫人根本就不清楚,宫中乱成一团,只要皇帝皇后无恙便好,如今听说皇后都受惊病倒了,有谁会注意到一个皇后素来疏远的中宫少府?

    下半夜时,一个小黄门说少府已经死于大火之中,但是她知道那不是真的。

    她太清楚那个女郎,况且她还知道在那场大火之中,那个女郎充当了怎样的角色。所以绝不可能死了。

    她只是将自己藏在那宫室的角落里,瑟瑟发抖。

    那一晚心中百转千徊,仿佛一下冲上了高高的山崖,一下又唿地从崖上落了下来。足足一夜,她便觉自己在心里已经死了好几回。

    从前在织室时,只觉也是个厉害角色,不然熬不到做个二娘。后来见织成更厉害,却厉害得过了头,然到了眼前这一糟,便知道织成一直所说的那些话,并不是空洞无依的。

    仅仅是只知道在女人之中掐尖要强、争生斗死,还不能够!因为这世间事务纷争,从来就不会只在后宅。

    从前只以为靠着织成,便不会再担心。看着曹氏父子仨人也好,陆焉何晏也罢,就没一个是不喜爱她的。还想着她为什么不允诺其中一人,做他们的大妻呢?

    嫁了他们中的任何一个,从此半生无忧。

    可是躲在那阴冷的角落里时,她紧抱膝盖,在恐惧和惊惶之中才明白织成为什么竟会全部放弃:

    一个女子,若是只顾着在家靠父母,嫁人靠丈夫,以为天塌下来皆有人挡着,等到天塌下来,那便只有等死的命。

    家族可以烟消云散,丈夫也未必靠得住。便是伏后这样的出身、这样的夫族,还不是在一场大火之中丢身殒命?

    如邺宫中这样翻天覆地的变化,遇上了,也只有强者才能保全自己。

    她知道,那个女郎,当然能够逃出去。

    可是她要怎么办?

    她不断发抖,觉得自己象是那寒冷冬夜之中,枝头快要凋尽的黄叶,瑟瑟地等待着最后时刻的降临。

    清晨的时候,她等来了一个小黄门,就是带她悄然来此躲避的那一个。

    小黄门将她带出了宫,直奔铜雀台。

    她再一次进入了桐花台,住在他的府第之中。

    再后来……

    她就被盛妆打扮起来,等到了那架小小的舆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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