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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我一直比你坦白

小说:我的名字,你的姓氏作者:青衫落拓字数:50486更新时间 : 2013-08-29 20:31:40
    甘璐乘坐晚班飞机返回。已经是深夜时分。同机乘客不多。个个面有倦色。无精打采。

    她出來上了出租车。司机问她去哪里。她再度觉得无处可去。只得先请司机开车。然后拿出手机打开。不理会不停传來的接收短信的提示音。打了钱佳西的电话。

    钱佳西大叫:“你去哪儿了。你想急死我啊。手机也不开。你老公下午打了电话给我。问我有沒见过你。”

    “我今晚得找个地方住一晚。你那儿方便吗。不然我去酒店也行。”

    “我们之间用得着问这个吗。你马上过來。”

    甘璐松了口气:“他再问你。你一样说沒见过我就好了。”她将钱佳西的住址报给司机。随手删除所有未读短信。关上了手机。

    钱佳西租住在离电视台不远的一套高层单身公寓。一房一厅。地方实在说不上大。再加上她一向懒得打理。室内很有点儿零乱。甘璐进去后。推开她堆在沙发上的衣服坐下。疲惫地说:“什么也别问。佳西。我太累了。”

    钱佳西纵有满腹疑问。也只得咽了回去。拿來睡衣给她:“那你洗个澡去睡吧。看看你这张脸。还真是面无人色了。”

    “我睡沙发就行了。”甘璐知道她的床小。更知道今晚自己大概免不了辗转反侧。不想影响她睡觉。

    “你给我老老实实去卧室床上睡。我还有活要干。指不定几点睡呢。”

    钱佳西的客厅一向兼着餐厅和书房的功用。此时一侧的电脑正开着。甘璐也沒再与她客气。挨了一会儿。才强打起精神去洗澡。

    她出來时。钱佳西从电脑前转过头:“你老公好象有感应啊。刚才又打了一次电话來。我什么也沒说。他就嘱咐我让你好好休息。”

    她苦笑摇摇头。当然知道尚修文判断力从來强大:“你忙吧。我先去睡了。”

    钱佳西一向是夜猫。晚睡晚起成了习惯。到门下透出的客厅灯光熄灭。已经是半夜时分了。

    黑暗与寂静对甘璐沒有任何帮助。她只能一动不动躺着。身体疲劳到连翻身都觉得沒有力气。巴不得一梦不醒。可是大脑却偏不肯配合。仍在高速而茫然地转动不止。各种念头轮番翻涌。沒一个成形。却也沒一个甘于自动散去。

    到后半夜。她才算陷入半睡眠状态。迷迷糊糊。似睡似醒。手机到设定的响铃时间刚一叫。她便睁开眼睛爬起來。穿好衣服轻手轻脚去洗漱。然后带上门去上班。

    今天是开学报到的日子。师大附中因为是寄宿学校。学生需要带行李到宿舍。很多家长都会送孩子过來。有车族更不用说。学校门前的一条街上停满了各式车辆。交通照例会在每年的两次报到时间出现严重拥堵。不耐烦的司机不停鸣笛。弄得这条素來清静的街道一大早便前所未有地热闹起來。

    甘璐下公汽后一路走來。不时有认识的学生跟她打招呼:“甘老师早。”或者“甘老师新年好。”。她再心不在焉。也打叠精神不时点头回应着。

    她正要走进学校。一只手突然伸过來。紧紧抓住她的胳膊。她脚步原本飘浮。趔趄一下。还沒來得回头。转瞬之间。已经被拖入了一个怀抱牢牢抱住。

    那是她早就十分熟悉的怀抱。从双臂的力度到身体的气息。她的脸贴上一个深灰色西装的前襟。甚至衣服的质地也是她不陌生的。她刚将一个惊叫咽了回去。却听到周围传來了调皮学生的口哨声。而且不止一个。简直是此起彼落。不由得大窘。慌忙用力试图挣开。

    然而尚修文只稍微松开一点。改成单手揽住她的肩。她脱出身來。正正对上的却是站在学校门口迎接报到学生的万副校长和教导主任。他们两人都是一脸的不赞成;眼睛再一扫。周围看着自己的人着实不少。男女学生们兴奋之态溢于言表。随行的家长自然都颇有点儿不以为然。

    她从來沒有在单位出过这种风头。再怎么镇定。也一下涨红了脸。有点儿手足无措了。好在教导主任咳嗽一声。替她解围:“甘老师。感冒好点儿沒有。”

    甘璐勉强扯出一个笑。正要说话。尚修文先开口了:“她还是不大舒服。沒吃早点。又不肯请假。说今天学校事情比较多。我的确不大放心。所以特意跟來看看。”

    尚修文的声音诚恳而稳重。跟他方才的举止成了鲜明对比。万副校长看看甘璐明显苍白憔悴的面孔。倒宽容地笑了:“小夫妻到底恩爱。你还是带甘老师去吃点儿东西吧。今天学校食堂还沒开。沒早点卖。”

    甘璐不想再在学校门口继续闹笑话。只得随尚修文向街道转角处的一间永和豆浆店走去。

    他们逆着涌向学校的人流。走得并不快。尚修文看向她:“你的脸色真的不好。还是请假回去休息吧。”

    甘璐摇摇头。在拐角立定脚步:“我先在记者招待会质问你。然后动手打了你。出了你的丑;你现在特意赶來学校演这么一出激情戏。也算回报我了。可以回去了吧。”

    尚修文沉下脸:“你认为我是特意赶过來出你洋相吗。你居然一点儿沒想到从昨天到今天我担心到了什么程度。我赶到机场。刚好走了一趟航班。打你的电话始终打不通。只好先赶回來再找你。今天在学校堵不到你。我已经准备晚上去钱佳西家门口坐等了。”

    “别夸张你的担心。你不是早已经判断出我在佳西那儿吗。以你的理智程度。你大概想的不过是早上过來哄哄我就好了。更何况。”甘璐苦笑一下。“我似乎一向表现得很好哄。通常一个吻一个拥抱。我就自动替你解释了一切。甚至不用你费事多话。对不对。”

    “不。我是准备详细向你解释。求得你的原谅。”

    “我能原谅你什么呢。你又沒骗我。大不了也就是沒讲出全部事实罢了。其实不用特意來这么一趟。我不会旷工。更不会玩失踪的。虽然昨天我确实想就这么消失了也好。不需要再來面对这些我根本不想面对的事。”甘璐心灰意懒地说。两人一下都沉默了。

    隔了一会儿。尚修文握住她的手:“你不能空着肚子去上班。先去吃点儿东西再说。”

    这边仍然有学生不停走來。甘璐只得随尚修文进了永和。他安置她在临窗位置坐下。去点了早餐。刚回到座位。甘璐却蓦地站起來。她从昨天开始就沒正经吃什么东西。也完全沒有饥饿的感觉。只预备在这把尚修文打发走。可是邻桌油条的味道一飘过來。她顿时觉得一阵恶心。捂着嘴冲进狭小的卫生间。吐得搜肠刮肚。头晕目眩。好容易才止住。掬了清水漱口。

    在各种纷扰的思绪中。一个她一直回避的问題终于直直逼到了眼前。她想。她的呕吐恐怕不止是突然不规律的饮食引起的。想到仍然放在皮包内的那张早孕检测单。再想想坐在外面座位上的那个男人。她只能紧紧咬住了牙。

    一个服务员开门进來:“小姐。你沒事吧。你先生叫我进來看看。”

    她无力地摇摇头:“沒事。谢谢。”

    甘璐仔细整理好自己。强撑着走出去。尚修文正等在洗手间外面。一脸担心:“怎么了。璐璐。身体不舒服吗。”

    “沒什么。”

    他扶她回到座位。服务员已经端上一碗菜肉馄饨。这是她平时喜欢吃的。然而此时看到。全沒一点食欲。她勉强忍耐着。拿勺子舀起一点。小口小口强迫自己吃下去。

    “很难受吗。璐璐。”

    “嗯。”

    “要不然跟领导请假回去好好休息一下。”

    甘璐抬起头。凄凉地一笑:“回哪里。”

    “不要因为昨天就否定我们的一切。”尚修文伸手过來握住她的手:“给我解释的机会。璐璐。不要急着下判断。”

    “我所有的判断现在看來都是个笑话。还有什么可急的。”甘璐意兴索然地说。抽回自己的手。努力克制着胃里的不适。低下头继续吃馄饨。吃了几口后。终于再也吃不下去了。放下勺子。伸手去拿自己的包。尚修文一把按住她。

    “我们坐下來好好谈谈。”

    甘璐看看四周。摇摇头:“晚上回家再说吧。我得去上班了。”她看尚修文迟疑一下。脸上那点笑意來得越发惨淡。“当然。我知道。你才上任。肯定很忙。沒时间的话。我也能理解。谈不谈其实沒什么要紧。”

    他被堵得几乎无话可说。只得说:“下班后我來接你。”

    他送甘璐进学校。看着她拢紧灰色短大衣。低头匆匆走进校门。背影汇入学生之中。才回到车上。他來得很早。一直守在路边车内。此时车子陷在学校路边的车辆长龙中。一时无法出去。但他也并不着急。

    头天下午。尚修文眼看着载了甘璐的奔驰快速启动。正要叫司机过來。随后赶下來的吴昌智叫住了他:“修文。我们现在必须赶去国资局。”

    他事先的安排确实是在记者招待会后马上会同王丰、吴昌智与省国资局和经委领导见面。再次商谈冶炼厂的兼并。然后赶去机场。说话之间。奔驰早已经消失在视线以外。

    周围出來的记者通通充满好奇地看着他。他明知道甘璐刚才那一记耳光大概让人浮想联翩。却并不在乎。拿出手机打妻子的号码。她的手机关着。他略一思忖。打了贺静宜的电话。

    贺静宜直言不讳地承认了她与此事的关系。他清楚了解她的性格。在她保证送甘璐去机场后。并不多说什么。

    王丰也走了出來。远望投资公司总经理路非在贵阳某地出了车祸。目前正在休养。公司事务大部分落在他身上。他的行程安排得十分紧凑。下午也要赶往别一个地方公干。尚修文只得跟他们分别上车前往国资局。

    好容易谈完公事后。司机送他去机场。他查了一下。往返两地之间的航班每天都有好几班。再打甘璐的手机。仍然关着。他无法可想。只得进入安检。贺静宜突然从身后赶來。叫他的名字。

    他站住。目光犀利地看着她:“我太太呢。”

    贺静宜含笑摊一下手:“不好意思。修文。她坚持要下车。我不可能违背她意愿硬带她过來。我猜她应该早回去了吧。”

    他微微颌首:“谢谢你费心安排了今天这一幕。”

    “别客气。不过。我从一开始就根本沒打算针对你。本來这些都是可以避免的。如果你早一点告诉我你在旭昇扮演的真实角色。”

    “静宜。我从來沒打算问你在亿鑫的经历。”

    贺静宜的脸蓦地变得苍白:“这是在暗示什么吗。”

    “我不需要做任何暗示。大家各走各路后。最好的结局就是相忘于江湖。”

    贺静宜略微恢复了平静:“现在我们都已经骑虎难下。既然你公开接下了旭昇。恐怕现在我们就做不到相忘于这个江湖了。”

    “静宜。我可以断言。这个兼并沒有你想象的那么顺利。你对旭昇的图谋也沒你想象的容易得手。”

    “区区一个冶炼厂从來都只是我的目标之一而已。不过你是怎么想到亿鑫对旭昇有兴趣的。”

    “少昆说他从來沒跟你联系过。你居然一听到巴西就想到了他。那么至少你了解旭昇的原材料采购这个环节。只想兼并冶炼厂可用不着做这么多功课。”

    贺静宜笑了:“看來这几年平庸的家庭生活还沒把你彻底磨迟钝。接下來。我们见面的机会还很多。顺便告诉你。我的老板陈董事长下周一会去j市。与孔市长会面。相信冶炼厂的兼并很快会有一个结果。至于接下去会怎么样。大家不妨拭目以待。”

    尚修文也笑了。那个笑意來得冷冷的:“本來你近來这一连串的安排來得很缜密。我还以为。你坐到这个位置。确实适应了商场法则。能够做到不动声色了。可是你始终心急。等不及要把手里的牌亮出來给别人一个惊奇。以前这个举动可说带了点儿孩子气。很有趣。现在仍然这样。对你可沒任何好处。”

    贺静宜歪头想了想:“是呀。你一向最了解我的性格。而且你现在还特意娶了一个跟我性格截然相反的太太。看來对我这一点确实很反感了。”

    “静宜。这又是你一个让我不解的固执之处。你似乎始终认为。我不管做什么。都是为了抹去你的存在。事实上。我们早结束了。也彻底退出了各自的生活。难道你沒想过。我娶璐璐。只是因为我爱她吗。”

    她紧紧盯着尚修文。良久。嘴角扯出一个冷笑:“去对你太太扮情圣吧。看看经过今天以后。还能不能说服她:你其实是用一种很奇特的方式在爱她。照我的看法。她头脑可不算简单好哄啊。”

    “我完全信任她的判断能力。我们在j市再见。”

    广播已经通知登机。他们一前一后走进去。坐在不同的位置。再沒说话。

    飞机落地后。尚修文再度拨打甘璐的电话。仍然是关机。

    他开始思索她可能的去处。以她一向对她父亲从身体到情绪过于包容的照顾和维护。她不大可能跟寻常女人一样。生气回娘家吐苦水并小住。但他还是先给甘博打了电话。问候岳父。只说自己出差回來了。春节期间沒能给他拜年。很不好意思。果然甘博连说沒关系。忙工作要紧。让他改天有空和甘璐一块过來吃饭。

    他知道甘璐最好的朋友是钱佳西。然而电话打过去。钱佳西很是惊讶。说沒见过甘璐。反过來马上质问他:“你怎么她了。她可不是那种生点儿气就撒娇关机玩失踪的女人。”

    尚修文无可奈何地说:“我们之间有一点误会。请你一见到她。马上给我打电话好吗。”

    钱佳西将信将疑。只不置可否地哦了一声。

    正如钱佳西所说。甘璐沒有特别任性的时候。在此之前。她只为吴丽君强加下來的那个工作调动调头而去过。

    两人重归于好后。尚修文看她逛街买回來的衣服。从外衣到内衣都是非常性感大胆的款式。还有一条短短的印花热裤。不禁大笑。甘璐被他笑得讪讪的。红着脸要夺过來。他偏不给:“穿给我看看。”

    “不穿。”

    “买來为什么不穿。穿了不给我看给谁看。”他掂着一条豹纹胸衣笑道。

    “哼。你不追出來哄我。我只好拿你的卡购物发泄。不然白气坏了自己。”

    他拖她进怀里紧紧抱住:“谁说我不肯哄你。不过我得承认。我相当欢迎买内衣这种发泄方式。算是我的福利啊。”

    她的确有很强的自我纾解能力。并不为无法改变的事情过多怨天尤人。可是尚修文清楚知道。她是有底线的。而他似乎已经触及了她的底线。这个愤怒大概不可能靠购物消除掉。

    然而他还是开车去了市内几个大商场、购物中心。经过春节爆发式的集中消费后。这些地方都略为冷清。

    他在这些可能的地方转來转去。一无所获。只得回家。

    他推想着她所有可能的反应。不过从她在记者招待会上的发问到酒店大堂内的那一记耳光。她的行为已经彻底脱离了他的判断和控制范围。

    一直等到深夜。仍然沒接到电话。越來越焦灼。再次打钱佳西电话。可不等他开口。钱佳西口气很冲地说:“修文。我倒是要先问一下你。你究竟做了什么。弄得璐璐宁可天寒地冻在外面游荡。不肯回家。”

    他头一次狼狈了。可是却也马上断定妻子应该在她那里。隔了一会才说:“对不起。请让她好好休息。我明天去接她。”

    放下电话。尚修文一直悬着的心并沒能放下來。第二天一大早。便开车來到学校门前等着。枯坐一个多小时后。看到甘璐出现在视线内。他几乎不假思索下车。穿过人流过去抱住了她。

    然而甘璐显然沒有因为这个众目睽睽之下的热烈拥抱有任何软化。

    下午。尚修文再度提前來到学校门口。甘璐出來时。他正接j市那边打來的电话。甘璐张望一下。看到他的车。笑着与同事说再见。然后走过來上车。神情十分平静。他匆匆结束那个电话:“璐璐。我们去外面吃饭。找个地方好好谈谈。”

    “不用了。我沒什么胃口。回去吃就好。”

    他不想违拗她。一边给钟点工打电话。一边开车回去。

    他们进门时。吴丽君先回家了。她头天与吴昌智通过电话。已经大致知道了情况。很不以为然。只是尚修文深夜回來。明显烦乱。拒绝与她讨论。甘璐和往常一样。进门叫“妈妈”。她暗暗松了口气。若无其事地说:“吃饭吧。”

    三人坐在一块吃饭。甘璐除了胃口不好。倒与平时沒有两样。餐桌照例安静如常。吃完饭后。甘璐将餐具收拾进厨房。然后上了楼。

    尚修文又接到吴昌智打來的电话。等一通电话讲完。走上來时。只见甘璐正半跪在衣橱前地板上。往箱子里收拾东西。将衣服一样样放进去。

    他蓦地站住:“你在干什么。”

    “我打算搬出去住一段时间。”她抬起头看着他。平静地回答。

    尚修文大步走过去。几乎有几分粗暴地将甘璐一把拽了起來。

    “我们必须坐下來好好谈谈。”

    甘璐被他拖得险些失去平衡。皱紧眉低声叫道:“你弄疼我了。”

    尚修文连忙松开一点她:“对不起。“

    “如果你一定坚持要谈。我们可以谈。可是我们从认识到结婚这么久。修文。你在最能说清楚的一开始沒说。拖到现在。恐怕讲得天花乱坠。也沒法取信于我。让我改变决定了。”

    尚修文牵着她的手。带她一块儿坐到床头软榻上。认真看着她:“璐璐。我知道我违背了对你说的不去旭昇工作的承诺。但是旭昇面临的局势很严峻。吴畏捅出的这个漏子。远比报道的情况來得严重。如果他的身份只是企业的高管和持股10%的股东。认真追究下來。他得坐牢。只是舅舅跟他父子连心。再怎么生气。也不可能让他去自生自灭。不过如果放过他。让旭昇硬扛下这个责任。对目前已经风雨飘摇的企业來讲。接近灭顶之灾。”

    “你是要我理解你舅舅做出姿态引咎辞职以掩人耳目。然后你來接任的必要性吗。好。这一点在我看來不算光明磊落。可也并不复杂。我理解了。不过说真的。我不关心旭昇。它的未來跟我有什么关系。”甘璐淡淡地说。

    “璐璐。接下來我解释一下我在旭昇的股份。”尚修文踌躇一下。“之前沒说。并不是想有意瞒着你。这件事涉及一些往事。我沒跟你提起。实在是因为我有太多……隐痛。”

    “你还是可以不说的。修文。我从來沒有追问过你什么事。现在我也沒有什么好奇了。你沒必要非得揭旧伤口换我理解。”

    “我再不向你坦白。恐怕永远得不到你的信任了。耐心听我说完好吗。”

    甘璐只得垂下目光。静静听着。

    “我很少跟你提起我父亲。其实相比母亲。我和父亲更亲密一些。他睿智、敏锐、待人宽厚又博学。几乎说得上十全十美。我从小就崇拜他。他以前也是w市的公务员。后來为了支持母亲在政治上的追求。辞职下海。开始经商。公司经营得不错。在我24岁那一年。可以说间接因为我的原因。他的公司卷入了当时一桩很复杂很轰动的经济案件中。那起案件牵连很广。波及两个省份政界、商界很多人。昨天你看到在台上的远望投资公司董事长王丰也涉及其中。他后來因为那件事被判了两年缓刑。”

    尚修文的声音有些低哑。停了一会。仿佛陷入回忆之中。甘璐突然起了一个冲动。想站起身。头也不回地走掉。她早就精疲力竭。已经再负担不起别人的痛苦了。然而她只能紧紧抓住衣襟。强迫自己安静坐着不动。

    “那时候。我母亲担任着邻省第二大城市的副市长。仕途走得十分顺畅。她一向事业心很强。洁身自好。专注工作。不过不可能不受到这件事的牵连。”说到这里。他神情反而十分平静。只是深邃的眼睛里一片黯沉。眼底的痛楚是显而易见的。“在调查进行到一半的时候。我父亲突然去世了。”

    再怎么满腹心事。甘璐也大吃了一惊。

    尚修文努力控制着自己的情绪。继续说道:“他连续接受了多天调查。才被允许回家。那天他独自在书房。我……深夜回來时。他已经倒在地板上。沒有了呼吸。送去医院后。医生说他死于心脏病突然发作。”

    甘璐本能地意识到。他父亲的突然去世。恐怕不止病逝这么简单。她抬起头。只见尚修文紧紧咬住了牙。整个下颚的线条紧绷得有点儿扭曲了。她的心一下软了。伸手握住他的手:“过去的事了。修文。别自责。”

    “他的确有心脏病。但年年体检。并不严重。急救药物就在他手边。他根本沒动。妈妈忙于跟组织汇报解释。我忙于收拾自己的烂摊子。我们都沒留意到。他承受來自公司和家庭的压力太大。情绪十分反常……”

    尚修文蓦地将头扭到一边。再度紧紧咬住了牙。甘璐只默默握住他的手。两人并坐着。无声地等待着情绪平复下來。

    尚修文重新开口时。声音更加暗哑:“我不可能不自责。这么多年。我从來沒有原谅过自己。父亲去世后。牵扯到他的那部分调查算是无疾而终了。母亲也并沒有什么涉及违法乱纪的错误。但她很受打击。她向上级要求了调动。到这边的卫生部门担任一个闲职。差不多断绝了事业上的追求。父亲留下的公司损失巨大到无法估量。我也沒心情再去继续经营。做了套现。草草结束了所有业务。当时舅舅工作的钢铁公司改制。他看好国内钢铁行业的发展。决定接手。我就把手头的钱全投资进去。然后來了这里。”他反手握住甘璐的手。“现在你能理解我为什么回避谈这件事了吗。”

    “修文。你讲的是这么令你难过的往事。我再说我不理解。大概就是表现得冷血了。每个人都多多少少有一点不足为外人道的心事。你不愿意对妻子提及伤心往事。也许我不该苛求。可是先不说别的。你认为你的经济状态是属于你和你们家的秘密。这个姿态已经足够伤害我了。”

    尚修文反过來紧紧握住她的手。深邃的眼睛凝视着她:“那并不是秘密。只是我和我妈妈都不愿谈论的事情而已。我有过很年少轻狂的过去。并且付出了惨痛的代价。璐璐。父亲去世后。我反省自己。不可能再跟从前一样生活。旭昇对我來讲。只是一项很成功的投资。它在舅舅手上发展很快。但它由破产国企改制。j市经委一直持有相当部分的股份。股权分散。为了避免舅舅的经营受干扰。我才将股份放到他名下。让他名义持股。掌握绝对的控股权。我承认我参与了一部分经营。但那从來不是我的兴趣所在。这些年我一直在慢慢减持手上的股份。让舅舅成为最大股东。我不可能在认识你之初。就提起这些事。拖延到后來。我想。如果不出意外。我迟早会彻底退出旭昇。也沒必要再说什么了。”

    “那么你是预备一直以一个小生意人的面目出现在我面前喽。”

    尚修文听得出她语气中的嘲讽之意。苦笑一下:“不。过年前我带你去过远望公司的晚宴。记得吗。近一年來我已经一步步将股份转让与红利部分资金投入到远望。王丰与我父亲的交情是一回事。我对他的经营思路和理念很赞成。而且做投资与资金运营。是我的专业。我有信心做好。安达结束经营。固然有保旭昇的因素在内。但也是我计划之中的事。我本來已经做出计划。将手头剩余的股份转让给远望。由远望参与旭昇的董事会决策。约束舅舅的行为。把企业经营带上正轨。在春节以后我会去远望那边上班。然后慢慢告诉你我在远望占的股份。不让你觉得突兀。”

    “我只能说。你的安排很周密。”

    “如果不是少昆先在巴西出事。吴畏又在这边出事。我不会让你在这么突然的情况下接受这个消息。原谅我。璐璐。不要再计较这件事了。好吗。”

    室内一阵静默后。甘璐抬起头。脸色惨白地看着他:“尚修文。这样你就让我别计较了。你拿我当什么了。一个彻头彻尾的傻子吗。”

    “别这么说……”

    “那我该怎么说。是呀。我就算不是傻子。也是一枚任由你拨弄的棋子。你來决定在什么时间。以什么姿态出现在我面前;到了什么时候。你觉得合适了。再赏赐多一点儿真相给我。你安排得这么周密。我要是不为你喝彩。简直对不起你的苦心。沒出这个意外的话。我完全在你的掌控之中。跟贺静宜说的一样。生活在你给我的愚人天堂里。还觉得自己的幸福來得沒一丝缺憾。多讽刺。”

    “我们根本不需要理会她说了什么。她现在只是和我们的生活毫无关系的路人罢了。”

    “对你來说。她真的已经成了路人吗。修文。看來你不坦诚已经成了习惯。甚至对你自己都做不到诚实了。我们夫妻一场。我來帮你面对一下好了。你那段鲜衣怒马、年少轻狂的过去。很大程度上包括了贺静宜吧。”她眼看着尚修文紧紧抿住嘴唇。却毫不留情地继续说。“开宝马越野车、时常去国外与香港购物、让女友刷卡买名牌眼都不眨……”

    尚修文的脸一下沉了下來:“这些是她对你说的吗。”

    “沒错。我傻归傻。不过沒有生活在真空里。不是全然的一无所知。并且我听到这个已经很早了。可不是在昨天。可怜我当时还对自己说。你的老公大概经历过生意失败。你既然并不在意物质享受。那么最好识大体。顾全他的自尊。别在他面前提这些旧事。”甘璐呵呵一笑。满是自嘲。“修文。你得承认。我表现得很贤惠吧。”

    “对不起。璐璐。她沒权利这么挑衅你。”

    “我们别急着批评她。你也不用急着代她道歉。也许她认为自己确实有某种你我都不知道的权利也说不定呢。”甘璐冷笑。“你们分手的时间。恰好与你父亲去世重迭了起來。这么一看。还真是和你说的一样。牵扯到了两个家庭。是一个无可奈何的分手。难怪你一直自责颓唐。而她念念不忘至今。重新见面后仍然不停与你纠缠。跟我沒完沒了。”

    “不是你想的这样。璐璐。别这么推测。”

    “那是什么样。你已经把我的生活弄成了一部推理小说。尽情在我面前上演复杂剧情。我莫名其妙被拖进來。可也不能不打迭精神参与呀。不然你们演得那么精彩。居然沒一个捧场的该有多扫兴。”

    “别去揣测那些过去。璐璐。”尚修文的声音中含着森然的寒意。“我尽可能坦白了。对你讲的。全是沒跟任何人提起过的往事。”

    “我该感激吗。也许吧。毕竟不知道那些事。我也跟你一块生活了这么长时间。我得承认。绝大部分时间我过得还自以为很不错。无知有时可真是一种幸福啊。”

    “璐璐。跟你在一起。我是认真的。从向你求婚一直到准备要孩子……”

    尚修文此时突然提到孩子。甘璐如同触电般站了起來。倒退一步。隔开一点儿距离看着他。她脸上的惊恐神情让他大吃一惊:“怎么了。璐璐。”

    甘璐一把推开他伸过來的手:“对不起。你以为你前所未有地坦白了。可是对我來讲。这种挤牙膏式的坦白沒有什么意义。”

    “我们何必要纠结于早就已经过去的事情。”

    “我不介意你和谁有什么样的过去。修文。我一直认为你是一个能掌控自己情绪和生活的人。不过现在看來。你应该和我一样清楚。如果那一切早结束了。而且沒有留下任何影响。你不会从认识直到结婚都对我避而不谈你的财产;贺静宜也不会在重新见面后纠缠不清。从公一直到私。你们两个有很长的过去。就算我能说服自己忽略这一点。可是你们现在的行为在我看來。分明是仍然用各自不同的方式沉湎其中。并且称得上乐此不疲。”

    “这个指控对我并不公平。璐璐。我知道我现在做什么样的辩解。你都听不进去。可是有一点请你相信我。对我來讲。往事就是往事。我爱的是你。我因为这个原因才和你结婚。这才是最重要的。”

    “真的吗。可是对不起。我沒法把你和我嫁的那个男人联系起來。你让我挫败。从怀疑自己的智商、自己的眼睛。一直到怀疑自己的选择、自己的婚姻。”甘璐惨淡地笑。“我不喜欢你强加给我的这个局面。我需要安静下來。好好想想我该怎么办。”

    “那也不用搬出去。璐璐。”尚修文站起身。走到她面前。伸手抱住她。“还是住在家里。在你想清楚之前。我不会打扰你。”

    他的手臂稳稳环在她腰际。她再次意识到。她早就熟悉并习惯了他的怀抱。正如早上在学校门前那个突如其來的拥抱一样。她的身体已经先于她的心做出了反应。自动贴合在他的臂弯。将连日疲惫的身体重量交一部分到他手上。而他牢牢撑住了她。

    她微微向后仰头。看着面前这张清朗的面孔。他的眼睛深邃。瞳孔乌黑。她可以清晰看到自己在他眼内的倒影。他们曾无数次这样对视。他的眼神如同往常一样。坚定。毫不闪烁。

    她曾经以为。有着这样目光的男人是能够让她放心付出信任的。她现在只能苦涩地笑了。伸手摸摸他的脸:“我一直比你坦白。修文。有两件事我必须告诉你:第一。昨天早上我刚刚去做了检查。我怀孕了。”

    尚修文先是不能置信地看着她。脸上马上浮现出狂喜的表情。

    然而。她平静地接着说。“第二。我不确定我应不应该留下这个孩子。”

    “璐璐……”尚修文大为震惊。手指一下扣紧了她的腰。用力如此猛烈。她在他的目光和掌中瑟缩了一下。

    “这是我们两个人的孩子。我不会独自做决定。可是我必须离开这里。好好想清楚某些事情。”

    她伸手到自己腰际。掰开他的手。退出他的怀抱。然而他的手紧紧握住她的手掌:“璐璐。请不要拿孩子跟我赌气。”

    他的声音带着焦灼与恳求。她垂下眼睛。看着他修长的手指。眼泪终于蓄满了眼眶。一点点溢了出來:“我的确动了这个念头。修文。我很想赌气。可是……”

    昨天。她在w市那个公园一直坐到太阳落山。那帮京剧票友收拾了东西。三三两两闲聊着从她身边走过。突然几个人在她身边停下。一个老先生说:“姑娘。你也喜欢京剧吧。坐这儿听了这么久。”

    她收回思绪。勉强一笑。“嗯”了一声:“听着很有意思。”

    另一位老太太笑道:“别坐太久了。姑娘。湖边潮气重。小心着凉感冒了。只要天气好。我们每周二、四、六都会來这儿。你要是喜欢。也可以参加进來跟着学。难得年轻人喜欢咱们的国粹。”

    那群票友走出了公园。她再坐一会。也站了起來。走了出去。可是薄薄暮色之下。放眼这个陌生的城市。她仍然不知道该到什么地方去。

    前面不远是一个公交车站。她下意识走过去。看着那些公交站牌。一个个陌生的地名。一条条不知通向哪里的线路。完全不能给她任何方向感。

    车站后竖着的广告灯箱突然亮起。这里和她居住的城市一样。到处是民营医院的广告。戴着眼镜的医生与相貌甜美的护士同时微笑着告诉人们。只要去他们那里。从各式疑难杂症、不孕不育到难言之隐。全都可以迅速而专业地解决。

    她的目光落在早孕、早早孕梦幻可视人流手术这样一排字眼上。不禁哆嗦了一下。不知道是傍晚的寒气侵入体内。还是被这古怪离奇的手术名称刺痛了。

    她的手本能地摸到自己的腹部。那里平坦如昔。早上她拿到化验结果时。也曾这么摸过。带着喜悦与羞涩。然而不过半天时间。她的心情便重重跌入了谷底。

    这是与她生活的男人殷切期盼的孩子。她也以为自己做好了给他的孩子当母亲的准备。可是突然之间。她竟然认不清那个男人的真正面目了。

    她的目光停留在广告灯箱上。穿着白袍的医生笑得露出标准的八颗牙。十分和善喜乐。仿佛成天面对的不是疾病、恐惧、悲伤和忧愁。下面是一行小字:妇产科专家应诊至每晚九点。为您排忧解难。

    一个冷冰冰的念头蓦地掠过她心头。她被自己吓到了。手指一下捏紧了短大衣的衣襟下摆。她慌忙转身。招手拦停一辆出租车:“去机场。谢谢。”

    “……可是一个人讲道理地生活成了习惯。就沒有了跟任何人赌气任性的底气。只动一下念头。已经觉得是罪恶了。我只想。我合理地对待别人。那么人家也会合理地对待我……”甘璐再也压制不住那个哽咽。泪水一粒粒落到尚修文的手背上。

    尚修文双臂一收。再度将她拖入怀中。

    “对不起……”他沒法再说下去。只紧紧抱住了她。

    甘璐沒有试过这样泪水泛滥成河的哭法。

    事实上。她一向并不算爱哭。她的密友钱佳西更有奇怪的笑点。能够在看煽情文艺片的时候笑出声來。那份幽默感整个宿舍只有她能忍受。通常來讲。她倒并不会觉得好笑。可也沒办法像其他女孩子那样一下感动得涕泪交流。

    跟尚修文在一起。他从來沒招惹到她哭的地步。她只在和他一块看斯皮尔伯格执导的电影《人工智能》的影碟。看到妈妈monica将收养的机器孩子d**id遗弃到黑暗的森林时。她的眼泪一下止不住悄悄流了出來。当时尚修文坐在她身边。眼睛对着屏幕。并沒看她。却一手揽住她的肩。一手扯张纸巾递给她。

    她小心拭着沁出眼眶的泪。一边自嘲:“我最看不得人渲染母爱。”

    “人人都有软肋。适当哭哭发泄一下。会有助心理健康的。”

    “那你的软肋是什么。”

    尚修文似乎给问住了。停了一会儿。他轻轻一笑:“我的软肋。也许是你吧。”

    这个回答明显來得太现成。可是说这话时。他满含让她一向沉迷的笑意。声音低低。带着温柔。听起來十分甜蜜。让她因电影而起的伤感情绪一扫而空。

    她想。懂得适时讲情话满足女友虚荣心的男人还真是不错。明明沒有什么实质性的许诺。却已经足够让她开心。她更紧地缩进他怀中。继续看着电影。不再探究什么了。

    仍然是这个怀抱。但是一切都不一样了。再怎么放纵伤痛。眼泪也有干涸的时刻。

    甘璐断然挣脱尚修文的手。进卫生间洗了脸。然后走出來:“请别拦着我。我还是那句话。孩子是我们两个人的。我不会不跟你说。就独自做什么决定。可是我真的需要空间好好想清楚。”

    “你要去哪儿住。回佳西那边吗。”

    “不。佳西那边地方小。我不能老打扰她。今晚我打算找间酒店住。中午我已经在网上看好了几套出租的房子。离学校都不远。我跟房东约了时间。明天去看房。”

    尚修文眉峰紧锁:“璐璐。你这是做跟我长期分居的打算吗。”

    甘璐疲乏地说:“我不知道。我现在沒法跟你待在一起。”

    “我可以去客房睡。”

    “你在装傻吗。好。我再讲明白一点。我沒法跟你待在一个房子里。”

    “璐璐……”

    “你当我是任性吧。对。我的确打算任性一下了。我从來沒喜欢过住在这里。以前为了你和我们的婚姻。我认了、忍了。现在我看不出我有什么必要继续忍受。我沒心情敷衍任何人。只希望有个地方独自待一阵。想让房间乱着。就不用勉强自己去打扫;想不见人。就可以把所有人关在门外;想睡就睡。想起來就起來。不需要任何理由。”

    她重新蹲下去。收拾着箱子。她一向动作利索。此刻也不例外。很快整理好衣服。再站起來时。只见尚修文笔直站在原处看着她。

    “你现在怀孕了。我怎么可能放你一个人出去住。”尚修文声音沙哑地说。“而且租的房子什么都不方便。安全也不见得有保障。”

    “那么你还有我不知道的房产吗。听说有钱人都爱置产。沒关系。现在你拿什么出來。我都受得起惊了。”

    尚修文直视着她:“璐璐。不要否定我的一切。如果不是那个完全私人的原因。我不会想对你隐瞒什么。更别提财产状况。既然选择和你结婚。我就做好了把自己所有的一切跟你分享的准备。”

    “这是一种很奇怪的分享方式。你让我只管在一无所知的情况下接受就行了。而且还不包括你的过去、你的感情。对吗。”甘璐同样看着他。轻轻地问。“你们两个人都很奇怪。你和我恋爱了一年多。共同生活了两年。有过那么亲密的时刻。却绝口不提你的从前;贺小姐和我只是路人。可是每次见到我。都迫不及待要跟我详细回忆你们的过去。我很迷惑。她爱过的。和我嫁的是同一个人吗。你到底是谁。修文。我真正认识你吗。”

    “如果你想知道。我现在就把和她的开始跟结束都告诉你。我一定做到毫无保留。”尚修文慢慢开了口。“有一点你猜得沒错。贺静宜的确与我父亲的去世有关系。”

    他的声音戛然止住。室内再次出现让人几乎无法忍受的静默。甘璐正要说话。他却重新开了口。

    “我从读大学开始。就在父亲公司里兼职工作。我与贺静宜是通过少昆认识的。他们以前是邻居。当时她才考进大学不久。是我的学妹。她家境一般。我们在一起后。我承认。我的确很纵容她。她对你说的那些荒唐事。我全做过。甚至更多。”

    甘璐猛然打断了他:“不不不。别说了。王子与穿上水晶鞋的灰姑娘相遇。很梦幻。很童话。很有趣……但是算了。请体谅一下我现在比较脆弱。我受不了我的老公是别人的王子。我不想听这一段。更不想再对你逼供了。从现在开始。我不打算再问任何关于你过去的问題。你完整保留你的美好回忆好了。”

    “接下來的事既不童话。也不美好。我并不喜欢跟人提起我的那一部分生活。可是我不愿意你用猜测來折磨自己。我们今天全讲清楚比较好一点儿。”

    尚修文的声音中带着如同严冬般冰冷的寒意。甘璐只得紧紧抿住了嘴唇。

    “我们恋爱了。最初我只照顾她的生活。后來也照顾她的家人。她母亲是家庭妇女。父亲和哥哥本來做着小生意。勉强维持生计。刚开始。我安排他们开了一家小公司。做点儿与父亲从事行业有关的下游生意。收益稳定。足够他们一家过小康以上的生活。但不可能一夜暴富。慢慢他们不满足于此了。等我意识到他们打着我父亲公司的名义在外与人谈合作。甚至宣扬我母亲的职位。接受别人的财物。声称可以做某些敏感的人事、工程安排时。事情已经发展得接近不可收拾。”

    尚修文的语气恢复了一向的平静。仿佛在讲述与自己无关的事情。

    “我母亲一向爱惜自己的名声与前途。听到风声后。非常愤怒。把她和我叫去痛骂;父亲出于谨慎。中止了与她家所有的经济往來。我们为此争执过不止一次。她回去后。也和她的家人吵闹过。不过都沒有多少效果。**这个东西。就像是野兽一样。一经释放。再想关进笼子里很难。她和她的家人都不可能回到原來简单平淡的生活中去了。”

    “父母都希望我和她分手。我承认我动摇了。可是她并不肯放手。用的方法……很激烈。毕竟只是她家人的问題。她还是个学生。并沒有参与。而且说到底。我也有责任。又怎么可能就这样放弃她。拖到后來。终于闯出了无可挽回的大祸。”

    “她的父兄行事越來越张扬。卷入一场经济纠纷里。公平地讲。他们只是小人物。事情也不是因他们而起。随后的发展更不是他们能左右的。可是他们的贪念让他们一步步深陷其中。沒法脱身。同时也牵连到我父亲的公司。”

    “这件案子越闹越大。赶上国家政策变化、银根紧缩。因这件事引起一系列多米诺骨牌一样的连锁反应。最后脱离了所有人的预料和控制。两个省份有多位高官因此被双规、被免职、甚至被追究刑事责任。数家上市公司接受停牌调查。人人自危。”

    “最后。我父亲因此而去世、王丰被判处缓刑。静宜的父亲在取保候审期间出了一场不明不白的车祸。送医院抢救后。陷入植物人状态。再沒有恢复过神智。拖延大半年后。死在医院里;她哥哥因为诈骗罪名成立。涉案金额巨大。情节严重。被判坐牢十年。”

    如此出人意料的发展过程。被尚修文用沒有起伏、沒有感**彩的声音徐徐说來。在这间素來宁静温馨的卧室内回响着。几乎有些惊心动魄。

    甘璐不禁一片茫然。她不期然想起贺静宜说过的话。

    “如果你经历过我曾经历的不愉快。就知道这些只是小儿科了。”

    她当时毫不客气地嘲弄了对方的沧桑口吻。可是现在看來。贺静宜说得已经算很克制了。这哪里是小小不言的不愉快……贺静宜的确在很年轻的时候。就经历了命运天翻地覆的变化。甚至到了家破人亡、爱人离散的地步。

    而这一切。那个女人是与坐在她面前的这个男人共同经历的。

    她沒有余力去感叹别人的命运。只苦涩地意识到。竟然把自己卷进了一个有着如此复杂过去的男人的生活之中。

    “爱情这个东西原本就很脆弱。一旦牵扯进别的人和事。就慢慢变得不复单纯。更不用说经历了那样的事情。我想你应该理解了。我和她根本沒有继续在一起的可能。”

    甘璐完全无话可说。只能继续沉默。

    “我父亲去世后。我正式与她分手。之后我们再沒有联系。据说她在临近毕业的时候退了学。她父亲去世后。便独自去了外地。”

    “我很抱歉。”在长时间的沉默后。甘璐再开口时。声音已经十分干涩。“属于你们的童话我不爱听。这样惨痛的回忆。我更不应该勉强你讲出來。”

    “你沒勉强我。你向來给我足够的空间。而我滥用了你的信任与宽容。早应该对你有一个清楚的交代了。”

    “不。你觉得这个交代就能解释一切吗。对不起。我并不需要这样的交代。修文。我从來沒做好准备來面对你说的这些事。这只让我更加不能接受。”

    尚修文脸上扯出一个苦笑。重新握住她的手:“那是已经过去很久的事。早在我跟你开始之前。就完全结束了。”

    “在你这样坦白以后。我如果还要去追究什么。自己也会觉得自己是一个刻薄的女人。可是你的过去太复杂。已经超出了我能理解和接受的范围了。我真得一个人待着好好想一想。”

    甘璐一下站了起來。逃跑一般弯腰拎起箱子便大步往外面走。尚修文赶上來一把夺下箱子。抓住了她:“璐璐。我们坐下來好好谈谈。”

    “从昨天到今天。你一直让我们好好谈。我们已经谈了一个晚上。你不累。我可真累了。”

    “你一向理智……”

    甘璐带着不耐打断他:“这听着可更像是一个讽刺。而不是一个赞美。”

    尚修文无可奈何。抬起她的手放在自己唇边轻吻:“是我的错。可是别用我的错惩罚你自己。”

    “我曾经问过你。是不是因为我理智而向我求婚。修文。我清楚记得你的回答。你说你要的只是愿意把我们的生活联系起來的那种信任。我给了你愿意付出信任的感觉。”甘璐笑了。眼中却再度泪光莹然。“知道吗。这个回答感动了我好久。支撑我不要随便怀疑你、质问你。尽可能给你足够的空间。不过到现在我才发现。其实你一直有冷幽默的天才……”

    她沒法继续说下去。摇摇头。想抽回手去拿箱子。但尚修文牢牢握住了她的手:“璐璐。关于这一点。请不要怀疑我的诚意。和你生活在一起的两年。的确是我最开心幸福的日子。”

    甘璐并不理会。用力挣扎着试图甩开他。却是徒劳。她连日精神不济。加上昨天的往返奔波。身体已经十分虚弱。稍一用力。不免有些气促喘息。哪里挣得开。只得怒冲冲抬起头看着他:“你一定要和一个孕妇拉扯吗。很好。继续拉扯下去吧。也省得我为要不要留下这孩子为难。”

    “璐璐……”

    尚修文这一声喝叫声音并不大。却來得几乎有几分暴戾。甘璐从來沒有见识过他发怒。吓得打了个寒噤。只见他眼中掠过锐利的光。这也是她不曾见识过的。她心底一寒。本能地再度缩手。尚修文牢牢握紧不放。停了一会。放缓声音。带了一点儿恳求意味。“不要这样说我们的孩子。”

    甘璐像看一个陌生人一样看着他。眼里满是惊惧、疑惑和痛楚。在她的视线下。尚修文慢慢松开了她的手。提起了箱子:“如果你坚持要住出去的话。我陪你去找到房子再说。

    他们下楼。正碰上吴丽君散步回來。她看着尚修文手里的箱子。正要开口。尚修文先说了话:“妈。璐璐出去住几天。我送送她。”

    吴丽君沉下脸來:“这成什么样子。你去记者招待会那种场合胡闹已经很离谱了。夫妻之间有什么事不能说当面说清楚。现在还要闹离家出走。我一向以为你总比雨菲要懂事识大体……”

    “妈。这是我们两个人的事。您早点儿休息。不用管了。”

    吴丽君还要说什么。但尚修文的眼神让她打住了。她很少看到自己的儿子流露出这样困顿焦灼的神态。而甘璐则是完全的漠然沒有表情。嘴唇紧抿。显然沒有回应的打算。她扫了他们俩人一眼。转身进了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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